第 23 章
家人

王航最後一個從船上下來,走到舷梯上便看見許衡在同張建新爭執。

「不行,張大哥,這錢我不能拿。」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船員兄弟們拿命換回來的,我只是坐在一邊看而已,什麼力都沒出。」

張建新表示不以為然:「你參加演習了,是船上的一份子,船長說這錢有你的份,就有你的份。」

「那我找他說去。」

許衡習慣性地一跺腳,扭頭卻差點撞到王航身上,男人聲音低沉道:「找我說什麼?」

他換了衣服,淡藍色的襯衫長褲,休閒中透著幾分正式,顯出十足的斯文氣——許衡當場便看愣了。

張建新沖王航打了個手勢,忙不迭地逃離現場。

空蕩蕩的船台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若非船殼裡傳出的敲打聲,靜得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許衡往後退了半步,不敢看他,聲音微弱:「我不要錢。」

王航冷哼:「嫌少?」

她猛抬起頭,一雙杏眼瞪得溜圓,似聲討似控訴,拒絕為自己辯護。

王航垂眸與之對視,眼神清亮透明,嘴角有絲淡淡的笑意,不作言語。

許衡感覺自己的血槽瞬間就空了,磕磕巴巴道:「反正這錢我是不會要的。」

王航笑開了,大步走到前面去。

船員們早散光了,車間裡只剩下印巴工人爬上爬下,大聲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英語。

許衡環顧四周,終於還是轉身追著王航問:「去哪兒啊?」

他斜睨了她一眼:「吃飯。」

許衡抬手看表,正是午飯時間。

王航頭也不回:「這裡制度很嚴的,吐痰吐口香糖都要挨鞭子,你可別跟丟了。」

全身的血流又開始往頭上湧,許衡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像個害怕迷路的孩子。

王航腿長,走起路來很快。他明明知道身後有人,卻沒有放慢邁步的頻率,似乎根本不擔心對方是否跟得上。

許衡賭著一口氣,堅決不像上次在甲板上那樣,寧可小跑著被遛,也沒有開口讓他慢下來的意思。

兩人就這樣一個走、一個追,很快便出了港口區。

九月的新加坡依然天氣悶熱,儘管城市裡的綠化率很高,許衡還是被熱出了一身的汗。

好在王航帶著她走了沒多遠,便進入一條蜿蜒小巷,曲曲折折直通山頂,沿街有很多舊式的騎樓。

許衡替客戶辦理過移民手續,知道新加坡的房價有多高。這種房子被稱為「店屋」,顧名思義便是前店後屋的意思。

儘管從正面看起來,它們大都四五米見寬,可入內之後則別有洞天:一家店屋的深度至少是寬度的三四倍,直通後巷。屋內分割為樓梯、房間、走廊、廚房、廁所,中部還會留下天井。天井中養幾盆花草,配一張茶几,很有「大隱隱於市」的意味。

當年華人下南洋,辛苦賺錢之後的第一件事都是買地蓋房。能有這樣一間祖屋,不僅意味著安身立命的開始,更是家族事業的起點。

許衡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四周的房屋,腳步也不由得放緩了——這些「店屋」早已不是商業街,明顯是屬於大家族的住宅區——獨門獨棟帶小院,住在裡面的人起碼要千萬身家起跳。

不遠處,王航在一所掛著「黃宅」匾額的宅院前站定,回身衝她點了點頭。

「到了。」

許衡氣喘吁吁,既猶豫又疑惑地問:「到哪兒了?」

他不著痕跡地勾起唇角,理所當然道:「吃飯的地方。」

隨即抬手按響了門鈴。

一個紮著羊角辮,膚色略黑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從屋子裡出來,看到柵欄外的王航時,明顯眼睛一亮:「二叔!」

她的口音很怪,聽起來有些刻意的咬文嚼字。許衡還沒猜出這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的身份,便見她回頭朝屋裡招呼:「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姑姑、姑父、小歡、小振,二叔來了!」

一連串的人稱聽得許衡頭皮發麻,卻見王航伸手便將小姑娘託過頭頂,一邊轉圈一邊拋舉,將她逗得咯咯亂笑。

嚴肅慣了的王船長顯然也很高興,與屋裡湧出來的眾人一一打過招呼,再將許衡推至他們面前介紹道:「許律師,這次跟船出海考察的。我帶她過來蹭頓飯。」

看上去與父母同輩的一對老夫妻;相貌與王航相似,身材卻更加壯碩的中年男子及其夫人;氣質溫潤的學者夫妻;兩男一女三個孩子——這樣熱鬧的一大家子湊在屋裡,似乎就是等著他們一起吃飯。

許衡被眼前的陣勢嚇到了。

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叫樂樂,和雙胞胎弟弟小歡同是這家長子所出。年齡最小的小振只有十歲,是那對學者夫婦的獨生子。

王航管老夫妻叫叔叔嬸嬸,管中年夫妻叫哥嫂,管小振的父母叫姐姐姐夫。若是不考慮他與眾人口音的差異,僅憑五官和膚色辨認,確實看著就是一家人。

許衡在沙發上坐著,任由三個小傢伙圍住,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auntie,你也是從中國來的嗎?」性格開朗的樂樂首先發問。

還沒等她點頭,小歡立刻打斷道:「這還用問嗎?她長得這麼白。」

「黃歡,你很煩耶,我又沒有問你。」

「黃樂,你很煩耶,」當弟弟的模仿姐姐口氣道,「問問題都不動腦子的嗎?」

許衡怕兩個小傢伙吵起來,連忙插嘴:「我是從中國來的,坐你們二叔開的船。」

「哇……」還沒有褪去嬰兒肥的小振滿臉嚮往:「是那種特別大特別大的船嗎?我們家也有哦,媽媽說長大了就讓我開。」

「做夢!」黃歡正是嫌死狗的年紀,凡事半懂不懂地都要插句嘴,「你這個矮冬瓜,連舵柄都摸不到,怎麼可能讓你開船!」

「黃樂,再這樣欺負小振,我就去告訴媽媽!」紮著羊角辮的黃樂叉腰站起,滿臉小大人的模樣。

保養得宜的中年美婦彎下腰,摸了摸一雙兒女的頭:「誰又做壞事了?」

三個小傢伙笑鬧著一哄而散,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許衡早已起身,卻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只好隨著王航叫了聲「大嫂」。

客廳的另一邊,黃家人正陪著有說有笑,王船長儼然忘了自己帶來的人,根本沒打算過來解圍。

美婦的目光在許衡身上逡巡幾次,眉眼裡都含著笑意:「孩子們不懂事,如有冒犯,請許小姐不要介意。」

這種不正式卻又明顯講究的大戶人家做派,縱是許衡當了律師多年,也未曾有過體驗。海外華人沒有經歷文化浩劫,很多傳統保留得很完整,比起國內的那些暴發戶來說,更是有禮有節不失分寸。

站在這樣的人面前,她簡直不知道手腳該往哪裡擺。

「隨意吧,隨意。」美婦看出她的拘謹,也沒有等著回話,而是身形款款地坐在了沙發的另一端,「許小姐哪裡人?」

對方的聲音很柔和,遣詞造句也非常溫婉,聊起天來一點也沒有壓力,反倒能讓初次見面的人感覺到舒適愜意。

正因如此,許衡在不知不覺中便將自己的生辰籍貫、知識背景、工作經歷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相應的,也知道了這家人與王航的關係:

早年間,南洋跑船是條謀生的好出路。

那時候的航海技術沒有如今這麼先進,風險更是大得難以想像。為了防止船員們一去不復還,大部分人家都會提前給兒子說門親事,既延續了香火,也解決了後顧之憂。

待到王航爺爺第一次上船前,照例擺了酒席娶了媳婦,而後便義無反顧地出了海。

國內□□勢波動大,出了港的船很多就再沒有回來,王航的爺爺奶奶也不例外——男的在新加坡入贅,女的則生下「遺腹子」獨自撫養成人——後者便是王航的父親。

在黃家長媳的娓娓道來中,華人移民的多年奮鬥經歷被濃縮成一幅畫,充斥於許衡的腦海裡,歷歷在目。其中有人間聚散的悲歡,也有白手起家的艱辛,更有時光荏苒不復曾經的唏噓感慨。

如果不是大家都穿著現代服裝,她肯定以為自己穿越到了半個世紀前:面容慈祥的老人,大方得體的伉儷,兒孫滿堂的熱鬧。這恐怕也是第一代華人移民夢想的最終實現吧。

只是不曉得,那個在老家苦守空房,帶著獨子艱難求生的原配,知道自己的丈夫異鄉另娶後,又是怎樣的心情。

「不敢講給大奶奶聽的,她直到去世都以為爺爺出了海難。如果不是大伯後來也跑船,又恰好有機會來新加坡,我們一家人恐怕早就失散了。」

美婦口中的「大伯」,想必就是王航的父親,大洋集團的董事長王允中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