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王航先醒。
他在船上作息規律,生物鐘向來很準。無論前一夜睡得有多晚,醒來的時間都是早上六點。
低緯度地區天亮得早,此時的海面上濃霧正在散去,聽得見遠處有海鷗啼鳴。
船行海上,視野會變得極其開闊,就如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特別是在外錨地停泊時,面對與世隔絕的蔚藍、海天一色的壯麗,某種無限的自由感會油然而生。
在王航看來,自由而無用是一個很高的要求。自由並非散漫之義,只有自律者,才能夠得到真正自由。
許衡是他給自己破的例。
看著身邊人的睡顏,感受船體隨波浪暗湧,突然覺得這樣也挺好。
女孩睡得很沉,昨晚翻來覆去的折騰已經讓她精疲力盡。王航輕輕抽出自己的手臂,又悄沒聲地摸下床。儘管半邊身子都被壓麻了,整個人卻神清氣爽。
他從逃生通道繞到甲板的另一側,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前提下回艙。
遙遠的海平線上,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
許衡起床時只覺得腰酸背痛,某處灼痛幾乎要了她的性命。
床單被縟一片狼藉,罪魁禍首已經不見蹤影。房間裡充斥著濃烈的淫*靡氣息,她想,待會兒必須開艙透氣。
餐廳裡的已經不再供應早餐,小四川翻箱倒櫃找出一個麵包遞過來,說是先墊墊,反正很快就能吃到午飯。
甲板上,宋巍正帶著人跟馬拉西亞當地的工頭吵架。
「艙裡還空那麼多位置,不能堆到甲板上!」年輕的二副難得臉紅脖子粗,「這樣會影響船舶穩性的!」
「#¥%$=……」工頭又黑又瘦,像只恆河猴,手舞足蹈、唾沫橫飛。
「說了不行就不行,我們必須在提單上批註。」
猴子工頭連忙擺手,又是一通英語不像英語、馬來語不像馬來語的辯解,他身後的工人開始騷動。
王航從駕駛室的窗戶裡探出頭來:「小宋,讓他們自己弄吧。」
他聲音清朗,聽起來心情很不錯。
猴子工頭猛拍巴掌,哇啦哇啦地說了很多,一邊說一邊沖駕駛室鞠躬作揖。
甲板上的宋巍愣了愣,抬頭確認道:「王船,行不行啊?」
「反正他們是貨方請來的,最後要負責平艙。」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笑,補充道,「再不行就算超重唄。」
猴子工頭的臉頓時又垮下來了,轉身開始指揮工人們幹活。
宋巍帶著水手退開一段距離。
裝原木非常危險:直徑28毫米的鋼絲直接從木頭上穿過去,一串串地從海面上吊起來,像銅錢似的晃晃悠悠。根據木頭粗細不同,每吊七八根或者十幾根,滑溜溜的,還滴著水。
裝到船上後要迅速解開鉤子,如果哪根木頭位置不好還得用細鋼絲調整。那些馬來工人們在「長舟號」的甲板和貨艙裡上躥下跳,就跟演雜技一樣。明明險象環生,最後卻有驚無險,令許衡大開眼界。
宋巍看到她,湊過來打招呼:「許律師,休息好沒?昨天聽說你被抓了,我們都嚇了一跳。」
許衡咬著麵包,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還行,主要是沒見過那麼大陣仗,有點蒙。」
宋巍笑起來:「大夥都說了,你這一路簡直是各國警察局觀光之旅……」
一口麵包嗆在喉嚨裡,許衡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把宋巍都嚇到了:「許律師,要不要緊?等著,我給你倒水!」
年輕小夥兒手腳麻利,三步並作兩步便爬進了駕駛室。等王航端著杯子從舷梯上下來的時候,許衡已經調整好,只剩下滿臉不自然的緋紅。
修長的手指托住杯沿,他將水遞過來,沒有講話。
許衡仰頭就喝,喝完了連忙調轉視線。
兩人並肩扶在欄杆上,看馬來工人一串又一串地裝原木。
上船的工人是有等級的,從高到低依次是工頭、吊桿操縱手、駁船上穿鋼絲的、解鉤的,以及一位廚師。
廚師帶著廚具、蔬菜和魚肉上到「長舟號」的甲板,已經在船尾搭起傢伙事,兢兢業業地開伙做飯。
「他們是華裔?」許衡目不斜視。
「怎麼可能,長得那麼黑。」
好像自己就有多白淨似的,許衡在心中默默吐槽。忍不住好奇地追問道:「那你們來來回回講話聽得懂嗎?」
王航笑:「聽不懂,只能勉強猜個大概,盡到承運人告知義務就行了。」
想到猴子工頭的手舞足蹈,許衡由衷感慨:「真是雞同鴨講……」
「說誰是『鴨』呢?」他臉色不變,語氣嚴肅卻帶有明顯的暗啞。
許衡差點又是一口氣沒喘上來。
裝原木通常都需要等貨,這次「長舟號」船期晚,大部分的貨物已經運到。即便如此,裝載過程也需要大半天的時間。
檳城是座華僑城,華裔人口占到70%,是出了名美食天堂,可以採購到符合中國人口味的食材。
午飯時,大廚向三副申請經費,準備下船買菜補充給養。
如果只是大廚和三副下船,叫輛黃包車就能去菜場。小四川也想跟著放放風,於是攛掇許衡一起上岸:「從檳城到海防還要四五天時間呢。這邊物價很便宜,去耍耍,不虧的。」
她原本想在房間裡補覺,聽到這裡沒好意思直接拒絕,搭腔問道:「有多便宜?」
「比國內二線城市便宜,榴蓮更是論堆賣,很划算。」
許衡笑:「我不吃榴蓮,我又不是太子妃。」
小四川沒聽懂她話裡的梗,眨巴著眼睛:「什麼『太子妃』?」
船上生活閉塞,船員們一簽就是大半年的合同,對於岸上的流行事物反應比較慢。當紅網劇什麼的更不可能關注,許衡意識到自己這句話說得有歧義,連忙解釋:「我開玩笑的。」
「去轉轉吧,」坐在對面的王航放下碗筷,「我也很久沒來過檳城了。」
船長親自出馬負責買菜,伙委會主簿退位讓賢——三副被留在駕駛室值班。
一行人先到了菜市場,大廚下車後等在路邊。原本還雀躍興奮的小四川看看許衡,又看看王航,耷拉著腦袋推開車門。
王航坐在副駕駛座搖下車窗:「你們買完了可以先回去,升旗山往返車程比較久,不用等。」
道路兩旁綠樹成蔭,檳城人的生活節奏十分悠閒,大街上連個按喇叭的都沒有。
沿途有眾多英式建築,儘管外觀破敗,但還能看出是殖民時期的產物。佛廟、教堂、清真寺和宗祠間或排列,各種信仰和平共處。
目的地到了,王航替她開車門,若有似無地問了句:「你行不行?」
許衡瞪他一眼:前天晚上在牢裡擔驚受怕就算了,昨天晚上幾乎整夜沒睡,也不曉得是托誰的福。
王航輕笑:「精神頭挺好。」
他下船前換了身白襯衫,乾乾淨淨的,一副少年人模樣,更顯器宇軒昂。
許衡莫名想到四個字:采陰補陽。
王航去買票,她背包裡的手機開始震動。連忙掏出來,卻見屏幕上顯示著「趙秉承」三個字。
許衡沒有直接掛斷,而是等著震動結束,準備直接關機。
不是週末,遊客很少,王航很快買好了票。轉身叫人時,才發現她在對著手機發呆。
「怎麼了?」
許衡猛抬頭,將尚未停止震動的手機扔進包裡:「沒事,看看時間。」
上山的纜車修建於1923年,前後兩次改造,最近已換成瑞士產的空調車廂,號稱東南亞爬升速度最快的纜車,十分鐘便能到達山頂。
許衡趴在窗戶上往下看,發現纜車的原理大同小異,終歸還要靠繩子往上拉。
王航探過頭來:「這裡以前用的是鋁製車廂,中途要換乘,速度也慢得多,但比現在有味道。」
許衡問:「香港太平山那種?」
王航想了想:「差不多。」
「可惜,少了一項世界文化遺產。」
王航看向她:「你去過香港?」
許衡愣住,小聲叱道:「我看起來就那麼沒見過世面?」
「不……」王航搖搖頭,又說,「應該見過一點。」
他的氣息溫潤,靠近了吐在耳垂上,像融化的雪驚醒花朵的蓓蕾。
許衡毫無意外地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就在這時,背包裡的手機再次震動起來。
纜車上沒幾個人,空調車廂的密閉性很好,嗡嗡的震動聲清晰可聞。
王航坐正身子,給許衡留下接電話的空間。
「小衡?」趙秉承的首先打招呼,聽起來就像坐在她隔壁的辦公室。
「趙老師,」許衡清清喉嚨,「我剛到馬來。」
趙秉承明顯鬆了口氣,又問了些不痛不癢的問題,終於忍不住拋出重磅炸彈:「確切消息,『淡水河谷』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