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觀景

許衡忍不住手抖了一下。

「小衡,你聽到我的話沒有?『淡水河谷』!」趙秉承的聲音因激動而變調。

「聽到了。」

「通知的草案已經出台了,正在徵求意見:超標船舶進港需要論證,由交通部核准審批後即可靠泊。」

許衡嚥了嚥口水,故作輕鬆道:「只是草案而已,即便通過了,真正進港還需要辦手續,能不能批都不一定……」

「如果鐵板一塊,倒沒有咱們什麼事了。」趙秉承故弄玄虛地停頓幾秒,「現在狼群就在門口,你說港口急不急?船東協會急不急?」

畢竟還要在華海所做下去,許衡沒有駁趙秉承的興致。奉承幾句之後,終於掛上了電話。

王航坐得筆直,眼睛看向窗外的植物。

車廂裡很安靜,許衡手機的收聲功能一般,兩人隔得這麼近,剛才的通話內容他肯定都聽見了。

纜車到站,王航坐在靠近走廊的一側,率先站起來:「走吧。」

正是午後最熱的時候,山上卻沒有山下那樣咄咄逼人的陽光。綠樹成蔭的小路上,遠處壯麗的馬六甲海峽若隱若現,許衡忍不住探頭探腦。

王航揉揉她的發頂:「觀景點在前面。」

他高她一個頭,每次都能憑藉先天優勢佔足便宜,讓人忍不住咬牙切齒。

形狀古樸的遊客中心旁,一條藍色棧道蜿蜒曲折。沿路分佈著幾座風格迥異的宗教建築:裝飾華麗的印度教寺廟、矗立著四座宣禮塔的清真寺、拱門高聳的基督教堂。如果再加上升旗山腳下的極樂寺,這座海拔830米的小山簡直就是檳城人文氛圍的最佳濃縮。

轉過一個彎,眼前景色豁然開朗。

鬱鬱蔥蔥的熱帶植物叢林鋪瀉而下,遠處是密密麻麻的檳城老城區。建築物像仿真玩具般排列組合,一直蔓延到遙遠的海岸邊。

狹窄的蔚藍海峽對面是威省,再往北走,就是馬來半島上的中央山脈。

一座細長的跨海大橋將檳郎嶼和威省連接起來,遠處,是正在興建的檳城第二大橋。

王航的手臂越過許衡肩膀,順著她的視線指向碼頭方向,沉聲道:「『長舟號』。」

許衡眯起眼睛試圖尋找,卻被海面上大同小異的船隻攪混了,最終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

他聽出她心裡沒底,好氣又好笑:「旁邊都是集裝箱船,你再找找。」

集裝箱船的形狀和結構跟常規貨船明顯不同。

它們外形狹長,艙口寬敞,上層建築位於船尾以讓出更多甲板面積堆放集裝箱,但噸位往往沒有散貨船大。專用的碼頭上配有大面積的的堆箱場和吊機,從遠處起來看一目瞭然。

許衡發出一聲驚呼:「我看到了!」

黑乎乎的駁船正圍著「長舟號」過駁原木,原本碩大的木材遠看就像一串省略號。

「5.8萬噸,中速柴油發動機,總長197米,最高航速20海里,全自動無人機艙。」他湊在她耳邊說,「20xx年下水,是目前集散船裡最好的。」

冷冰冰的工業數字從男人嘴裡說出來,就被賦予了特別的性感含義。許衡錯覺對方介紹的不是船,而是自己的情人。

「遼寧號航母滿載也只有六萬噸,總長304米,吃水10.5米。」那雙大手游移到許衡腰際,若有似無地觸碰著,「你猜『淡水河谷』有多大?」

她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繃緊。

「40萬噸,360米。他們一家,就佔了全球運力的4%。」

淡水河谷不是船公司的名字,而是世界第一大鐵礦石生產和出口商。近年來,為控制其向中國的鐵礦石運輸,淡水河谷著力打造了一支由新式巨型散裝貨船組成的船隊,對全球航運業造成了巨大衝擊。

在國內船東的聯合抵制下,淡水河谷的巨輪一直無法在中國靠岸。

王航顯然聽到了趙秉承剛才在電話裡說的話。

兩人牽手漫步在山頂公園裡,周圍都是些殖民時期的老別墅,製造出穿越的錯覺。

他語氣裡充滿懷念:「我以前上過淡水河谷的船。」

許衡踢了一腳地上的石子:「什麼時候?」

「amc畢業那年。」

,澳大利亞海事大學(llege),全球排名第一的專業海洋類學院。畢業生可獲得澳大利亞工程師協會、造船工程師皇家學會、海洋工程科學與技術學會的會員資格,就業率高達100%。

「我那時候著急換證,」王航笑著撓了撓頭,「暑假申請外派出海,巴西航線時間最長,往返一趟就是三個多月,跑四趟三副證就到手了……」

外派意味著船上不會有幾個中國人,作為實習生難免受到排斥甚至欺負,可從他表情看,根本沒有把海上的辛苦放在眼裡。

許衡想,這人果然是天生屬於大海的。

「他們的船怎麼樣?」

「大。」王航由衷感慨,「是真大。」

與其他國家出口到中國的鐵礦石相比,巴西礦砂最大的劣勢就是運輸距離。只有建大船、跑長線,才能攤薄成本——巨無霸的40萬噸輪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應運而生。

今天升旗山上的遊人不多,山上的猴子四處遊蕩,看到他們走近,漸漸聚集成群。

許衡有點緊張,忍不住抓緊了王航的手。

男人寬慰道:「別怕,這裡的猴子跟國內的不一樣,你不理它、它不理你。」

許衡貼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走出了猴群的包圍圈,果真沒有遭到襲擊,拍拍胸道:「還是好嚇人。」

「事兒都是自己給自己整出來的。」王航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頂了頂許衡的額頭。

對他來說,這種程度的親密已經是公開場合能夠做到的極限了。

昨晚之後,許衡意識到新加坡的那場表白並非失敗,而是王航對界限的堅持——喜歡,要說清楚;為什麼喜歡,也要說清楚。

船上只有她一個女性,即便兩人捅破了窗戶紙,身為船長,依然考慮到其他船員的觀感,不可能肆意妄為。

像今天這樣單獨出行的機會可遇不可求。

想到這裡,她又回憶起星光下男人緊致而修長的軀體,因極致愉悅而反弓成一道弧線的頸項,以及從下顎滴落的點點汗水。

簡直要命。

對方沒有留意到她的這份綺念,而是有感而發地嘆道:「國內的船公司跟你剛才的心態一樣,看著陣勢就先輸了三份膽氣,怎麼可能鬥得過『淡水河谷』那樣的資本巨鱷?」

許衡費力地把思路拉回來:「全球貨量就那麼大,運力過剩已經是不爭的事實,40萬噸輪一旦靠泊,航運復甦就更看不到希望了。」

「我知道,」王航捏了捏她的手,「可指望靠堵住別人的嘴讓自己吃飽,這種想法本身就不現實。」

每每航運市場疲軟,閒下來的船東們就開始內鬥。古話說「國家不幸詩家幸」,換到海商法界就是「航運不興訴訟興」,律師在這種時候總是很吃香,無怪乎趙秉承會興奮莫名。

升旗山上有座植物園和飛禽園,各式各樣的熱帶植物和飛鳥花花綠綠的,點綴起整座山的靈氣。

王航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帶著她東繞西繞,沿途介紹些景緻趣聞,很快便迎來了夕陽西下的絢爛時分。

另一側的觀景台上,山巒臨海,沿岸人煙稀少,一輪紅日正漸漸墜入海平面之下。

山頂的建築物被霞光籠罩,像是鍍上了一層金子,顯得愈發富麗輝煌。

與前晚在「長舟號」上獨自所見的日落不同,這片金色的霞光帶給許衡格外溫暖的感受,就像靈魂與身體都沐浴在天國一般,整顆心除了平靜還是平靜。

王航與她並肩而立,目光始終定在天邊,輪廓鮮明的側臉顯得格外堅毅。

天上的雲以奇妙的姿勢堆疊,接受晚霞的暈染,分晰成清楚的層次。有的像高塔,有的像綿羊,還有的什麼都不像,只是悠然地飄在遠空,可望而不可及。

送別最後的餘暉,兩人又回到最初的東面平台。

山腳下的燈漸次亮起,景象蔚為壯觀:成片的光亮如寶石般璀璨,遠處的檳威大橋燈火通明,遙遙連接起海峽兩岸。

原本就不多的遊客早已趁天亮下山,如今的升旗山觀景台上,只剩他們兩人。

王航無聲地將許衡圈入自己懷中,雙臂交握於女孩身前,下巴擱在她的左肩上,若有似無地磨蹭。

許衡恨自己不爭氣,又被激起一身雞皮疙瘩,偏偏對方貼得緊,躲都沒地方躲。

「你看那橋,像不像一串項鏈?」他輕輕說道,唇齒在她喉間呢喃,「送給你,好不好?」

許衡的視野早已迷濛,只能勉強看到海面上閃爍的光點,連成細細長長的線,墜掛在馬六甲海峽的頸項上,裝點出一世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