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寶壟是印度尼西亞中爪哇省的省會。
許衡地理不好,概念裡只有那句「扔到爪哇國去」的老話。
古時候,對於身居大陸的人來說,南太平洋上的島國就是莫須有的存在,根本無法想像。
如今世界變成地球村,咫尺天涯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望向岸上那片鬱鬱蔥蔥的青翠山林,許衡恍惚錯覺是綠寶石鑲嵌在了藍色鏡面上,嬌豔欲滴,同時又煥發出蓬勃的生命活力。即便只是遠遠看著,也能為靈魂製造出無數正能量——這樣的島嶼幾與天堂無異。
王航在駕駛室督航,「長舟號」馬上就要進港了。
在三寶壟,他們會卸空所有的越南大米,然後再取道菲律賓、泰國,最終抵達本次航程最終的目的地:印度。
屈指一算,海上漂泊已近兩個月,她卻始終看不夠這片海,惟願永生永世直墜深藍。
「嗚——」
頭頂汽笛發出長鳴,將許衡喚回神來,這才發現船竟然已在不知不覺中靠岸。
散貨卸載相對容易,只要沒有明顯變質,在港口工作人員的監督下逐一過磅即可,王航很快便辦理好相關手續。
拜98年排華事件所賜,和其他東南亞國家相比,印尼對於大多數中國人來說,依然十分神秘。
許衡也不例外。
因此,當她看到王航身著西褲襯衫,衣冠筆挺地準備下船時,整個人都愣住了:「你要幹嘛?」
「拜三保廟。」他皺著眉將許衡上下打量一番,不容辯駁地命令道,「回去換身衣服。」
低頭看看自己:t恤短褲加拖鞋,與某人的鄭重其事確實大相逕庭。可她一路上都這麼打扮,也從未遭受過任何非議,如今卻被莫名嫌棄,只能怪突發性直男癌晚期。
儘管心中腹誹不斷,許衡還是乖乖換了身及膝連衣裙,默默安慰自己別跟病人一般計較。
為了避免其他人的懷疑,他們有意錯開半小時離船。許衡走出港口時,王航已經叫好了出租車。
三寶壟背山面海,是個典型的風水寶地。老城區裡各種風格的建築混雜:荷蘭人殖民以前,華人和阿拉伯人壟斷了整個印尼的商業貿易數百年,如今的印尼又奉伊斯蘭教為國教——自由奔放的巴洛克式教堂,宣禮塔高聳的清真寺,雕樑畫棟的宗祠神廟——短短幾個街區的距離,充滿著歷史的滄桑感,讓人看遍這座城市的雋永記憶。
越往南走,中式建築越多,人群的膚色也明顯較淺,許衡估摸著他們已經進入了華裔聚居區。
車停在一座寬敞幽深的庭院前,古木參天、花草蔥蘢、香菸繚繞,大紅色寶殿若隱若現,無聲地昭示著某種莊嚴。
王航替她拉開車門,又轉身整理好著裝,方才低頭走進了廟。
許衡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被這陣勢嚇到。
沒多遠,一塊三米見方的巨大石牌擋住去路,其上用金漆裱繪「三保洞」三個漢字,伴有祥雲騰龍紋飾,顯得格外凌然肅穆。
「這個『三保』就是『三寶壟』的由來嗎?」許衡好奇地發問。
王航的衣角被扯住,不得不停下步伐,敬重地開了口:「明朝有個三保太監,知道吧?」
雖然許衡的歷史並不比地理強,聽到這裡卻多少有些印象:「鄭和?」
「對,鄭和七次下西洋。」他指向遠處一尊碩大的銅像,「兩萬人、108艘船,六百年前——你能想像嗎?」
王航這人外冷內熱,很少表現出明顯的情緒,大部分時候都是張冰山臉。然而,身處這座廟宇,談到被祭祀的偉大航海家,那種發自心底的敬仰與憧憬,卻是真真正正、不容置疑的。
即便自詡思想獨立的許衡,也難免受到感染,禁不住折服於先人的偉業。
他補充道:「船隊先後到訪過這裡兩次,並留人在此定居,後世便以鄭和的官銜為城市命名。」
許衡喟嘆:「真不容易。」
兩人牽著手往廟裡走,四周圍空空蕩蕩的,仿若一處被遺忘的妙境,孤零零地垂懸於遠離故國的千里之外。
站在鄭和的銅像面前,許衡仰起了頭。
首戴帕頭、肩披斗篷、身穿蟒袍、左手扶劍,堪稱非凡氣度,只有那光潔的面頰,透露出人物的敏感身份。
許衡一邊看,一邊若有所思地說:「你發現沒有,中國歷史上偉大的航海家,除了和尚就是太監。」
沒等王航回話,她便扳著指頭算起來:「法顯、義淨、慧深、鑑真,再加上鄭和,幾乎就是我們航海文明的代言人。」
「你說,你算什麼?」許衡饒有興致地看向對方。
原本還試圖反駁的王航氣得笑出聲來:「我算什麼你不知道?」
許衡狡黠地眨眨眼睛:「回頭好好研究一下。」
王航深刻地感覺自己受到了調戲。
南洋的中式建築韻味特殊,即便竭儘可能地模仿,依然和國內的原生態有所出入:鮮豔的色彩、誇張的結構、用力的角度……
但也正是這種求而不得的態度,彰顯出僑民文化中深刻的思鄉情懷,讓人平添無限感慨。
三寶廟正殿上掛著「三保大人」的牌匾,穿過清幽的殿堂,便來到傳說中的三保洞。
四周的牆壁鑲嵌著等身壁畫,默默講述鄭和當年遠洋的豐功偉績。許衡聽王航一幅幅地講解,留意到他神采飛揚中流露出的微妙自豪感,心都被融化,軟成了一團。
說起來恐怕好笑,自己喜歡的男人居然會把太監當成偶像。
可當他指著三米高的鐵錨講解「寶船」構造,憑據藤蔓樹上的枝椏證明祖宗顯靈時,那種孩子氣的天真與執著,又會讓許衡忍不住悸動:多好啊,既像男人一樣可靠,又像少年般單純,對異性的所有幻想,幾乎都在這一人身上得到實現。
最後,兩人在殿前焚香叩首,這才攜手離開了三寶廟。
三寶壟並不是一座傳統意義上的旅遊城市,坐車轉進轉出便能對其全貌有所瞭解。再加上天氣炎熱,許衡只想早點回去洗澡休息,便建議在港口附近找家餐廳吃飯。
王航沒有異議。
港口區做的都是船員生意,各種風格的餐廳不一而足。其中一家店面收拾的相對乾淨,又是做中餐的,兩人便走了進去。
老闆娘是個四十歲出頭的婦女,會講華語,講得不好,但笑容親切。
店裡擺著四張桌子,沒什麼人,廚師、服務員都只有她一個。
許衡不挑剔,在靠門的位置坐下來。
王航點好菜,卻見老闆娘滿臉欲言又止的表情。
「還有事嗎?」他直接開口問道。
老闆娘擺擺手,鑽進後面的廚房忙活起來。
三菜一湯,有魚有肉,鹹淡適中的味道,讓吃慣了大廚手藝的兩人得到解脫,直接清光了桌面所有的盤子。
已經過了飯點,餐廳裡沒來其他生意,老闆娘守在一旁,笑眯眯地看他們大快朵頤。
印尼有給小費的習慣,王航結賬時特意多留下一張大面額的印尼盾,算作感謝。
老闆娘卻給他退回來了,只用生硬的華語問了句:「你們是從那艘中國船上下來的嗎?」
「是啊。」許衡點頭應道。
三寶壟的港口並不繁忙,可供靠泊的碼頭也很有限,除了「長舟號」,這裡再也沒有其他的「中國船」。
「船上人都是從哪裡來的?」中年婦女的目光中充滿期待,彷彿在聆聽命運的審判。
王航清了清喉嚨,插嘴說:「我們的船員都是大陸人。」
老闆娘眼底的光芒瞬間熄滅,滿臉失望的表情。
「阿姨,怎麼了?」許衡連忙關切地問。
那一刻,似有晶潤的淚水幾欲滴落。老闆娘嘆了口氣道:「以前,有艘中國船每個月都會來這裡。船上的輪機長是香港人,對我很好。」
王航一開始就猜到故事的結局,見許衡認真傾聽的樣子,終究沒忍心開口打斷。
「後來我懷孕了,船再來的時候,只知道他下船休假,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老闆娘指著牆上的一張照片說,「那是我女兒,今年已經17歲了。」
順著她的指引,許衡抬頭看向相框裡巧笑焉兮的少女,黑黑的皮膚,晶亮的雙眸,與老闆娘六分相似,卻不知道和父親有多像。
「我在這裡開店,每次有中國人的船都會想辦法打聽,只能儘量找找他。」
許衡很想說,無論世界有多小,你都找不到一個想要逃避的人,就像無論世界有多大,你都躲不開一個真正愛你的人。
然而,她最終還是把話咽進嘴裡,從王航手中抽出那張紙幣,默默壓在了餐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