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迷信

據說,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人類的記憶會被無限拉長,對時間的感知近乎永恆。

天空於瞬間變得通透明亮,原本斜陽夕照的街景過度曝光,瞳孔被迫迅速收縮。

衝擊波將一切夷為平地。巨響過後,地面也被震碎,洶湧的氣浪撲面而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倒下的,只知道本能地將頭抱緊。人們開始四散逃命,第二次爆炸很快發生。

更加猛烈的氣浪將人一個接一個掀翻,層層疊疊的軀體、肉塊在頭頂堆積。周圍全是火光,眼睛裡冒著星星。

那一刻,眼前的世界以最詭異的形態靜止。

後來似乎又有爆炸發生,製造出持續不斷的震動。小火球不時落在地面上,砸出雞蛋大小的彈坑。

世界末日嗎?她想,怎麼來得這麼突然。

耳朵裡聽不見聲音,灼熱傷痛早已無法影響感知,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

一、二、三、四……每逢緊張時,許衡都會一根根地掰下自己的手指,憑藉客觀而固執的計數,強迫時間向前推演。

壓在她背上的那個人應該已經死了,卻仍然時不時地抽搐著。溫熱的血流從四面八方湧出來——那是生命流逝的殘骸。

頭腦裡只剩下空白。熾烈的空氣持續煎熬,漫天硝煙令呼吸困難。喉間灼熱的痛感蔓延,簡單的吞嚥動作也無異於登天。

只有在這一刻,許衡才意識到自己與普通人無異:迷信承諾、貪戀保護,奢望被懷抱擁裹起來的點點滴滴。

模糊間,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遙遠得近乎夢幻。

喉嚨沙啞,許衡無法作出回應,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著被發現。

鬆開手,任由時間從指縫間溜走——似乎已經無需再去計較生命與傷痕、自信與沉淪——如果有那麼一瞬,疼痛和死亡證明了另一個人的意義,救贖也必將隨之而至。

背上的重負被移走,一股極強大的力量將她從地上拽起。王航的呼吸急促,聲音卻格外清晰:「許衡,清醒過來。快跟我走!」

她被他架在懷裡,腳下全然沒了勁兒,高高低低地踩在人肉堆上,整個身體都軟趴趴的。

王航架不住她,最後乾脆把人抱了起來,大跨步向前,朝火勢不那麼猛烈的出口處突圍:「別怕,我們馬上就離開這裡。」

爆炸發生後短暫的間隙裡,時刻有可能發生第二輪襲擊——肇事者安放了多少爆炸物、留下了多少處隱患,無人能知。

王航沒有選擇,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衝出傷亡最慘重的核心區域。

四下里全是斷肢殘臂,傷者滿頭是血的匍匐呻*吟,爆炸造成的衝擊波引燃了馬路上的汽車,整個四面佛廣場徹底變成人間地獄。

呼嘯的警車終於靠近,有人在用泰語大聲組織撤離。他將許衡緊緊抱在懷裡,找到最近的警察,還沒開口便被指引到救護車上。

大批醫護人員趕過來處置傷者,想要用擔架將其抬上車時,卻發現怎麼放都放不平:已經昏迷的許衡,手中卻死死抓著王航的衣襟。

再次醒來時,她意識到自己正處在一間陌生的醫院病房裡:頭頂是淺綠色的天花板,冷氣開的很足,吹得四肢冰涼。

只有手邊那處熱源,持續不斷地散發著溫暖。

王航趴在病床邊,疲憊至極後,剛剛閉上眼睛。他臉頰殘留著乾涸的血跡,卻沒有明顯外傷,而且呼吸平穩有力,應該並無大礙。

許衡嘗試感受自己的肢體,嗯,都還在。

似是被她的動靜驚動,王航緩緩清醒。一兩秒鐘的晃神之後,臉上泛起溫柔的笑意:「醒了?」

許衡點頭,並且試圖抬手,想替他擦淨血跡。驀然發現掌心裡還有東西,垂眸一看,竟是片淡色的衣角。

「扯不開,醫生護士都試過。」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你自我保護得很好,又躲在最下面,只有輕微的腦震盪和皮外傷。」

她將衣角拿到眼前仔細辨認,發現果真是王航那件淡色t恤。鋪天蓋地的記憶瞬間侵襲:爆炸、硝煙,火焰、殘肢,死亡、呼喚……

「你……」甫一開口,聲音沙啞得令人吃驚,許衡清清喉嚨繼續道,「你沒事吧?」

「我看起來像有事嗎?」他撥開她的額發,「別操心。」

「幾點了?」「長舟號」在曼谷港只是暫時停靠,卸完貨後還要去普吉島載運橡膠。按照之前的安排,當天晚上就應該全員回船,第二天一大早便要起航。

王航看得出她的擔心,安慰道:「不著急。你先養傷,傷好了再去趕船。」

許衡皺起眉頭:「你怎麼辦?」

「我等你。」

沒有船長就不能開船,除非公司另外派人過來接班,可這顯然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許衡連忙掙著身子坐起來:「那怎麼行?誤了船期可不是開玩笑。」

「碼頭運力不足,船還在港口排期,我們的行程對船期沒有影響。」王航解釋完畢,一邊無奈地笑一邊搖頭嘆息,「你比我還像個船長。」

許衡勉強鬆了口氣,回到最初的話題:「廣場上到底發生什麼了?」

王航拍拍枕頭,將病床調整好角度,扶著人向後靠倒:「爆炸襲擊,可能是泰南的分離主義勢力,也可能是別的政治動機,現在還沒有組織宣傳對此負責。」

許衡對這些官方說法嗤之以鼻:只有親身經歷,才能對事物產生最直接的感受——再冠冕堂皇的藉口,都不是塗炭生靈的理由。

她試圖在腦海中搜索有效的信息,卻發現根本無從下手: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只有最後那聲呼喚清晰無比,莫名其妙地令人氣和心平。

「你怎麼不先去找個地方躲起來?」許衡看向王航。

他挑眉:「我以為你會謝過救命之恩,然後以身相許。」

許衡沒有笑,卻從心有餘悸的狀態中慢慢恢復過來:「我會保護自己,你也不該這樣冒險。」

「不冒險?你是讓我找個防空洞躲起來?等警察清場再回去找你?」王航冷哼,「那還算男人嗎?」

「暴虎馮河……」下半句「吾不與也」被卡在嘴邊——畢竟是對方把自己救出來的。

王航聽出她是在諷刺自己,也不著惱,而是習慣性地揉了揉那發頂:「睡會兒吧,如果你覺得沒問題,醫生待會兒查完房就可以申請出院了。」

許衡調整姿勢,面朝著男人躺下,緩緩閉上雙眼。

儘管嘴上說得很中立,她卻不得不承認:在硝煙烈焰中,作為值得信賴的對象,去保護、守衛、拯救另一個人——確實挺爺們兒的。

泰國警方已是焦頭爛額,醫院裡重傷輕傷一大片,許衡的出院要求很快得到了批准。趁著大使館趕來施以「人道主義關懷」之前,兩人便辦完了所有手續。

當天晚上,他們乘坐最後一班交通船,回到了「長舟號」。

張建新和宋巍等高級船員都還沒睡,留在甲板一樓的餐廳等著。王航向公司通報消息的時候,也和船上取得了聯繫,安排好臨時的應變措施。

不知情的眾人只是感慨許衡運氣好,船長恰巧也在附近。

心中有鬼的男女很默契地沒有搭腔,而是用沉默和訕笑應對著關心。

方此時,卻見大廚端著一個火盆從廚房裡鑽了出來,「光當」一聲擺在許衡面前,態度嚴肅地命令道:「跨過去。」

大廚是個脾氣和善的中年人,相處這麼久,從未有過過激的言行。突然來這麼一出,把許衡給整懵了。

她眨了眨眼,疑惑地問道:「這是要……」

中年漢子臉上並無任何鬆動,只是看了看王航:「許律師這趟出來,走邪遇險的事兒就沒斷過,怕是得罪了什麼東西,必須驅一下。」

在場的其他人都沒吭聲,表情各種複雜。

許衡感覺背上有股涼意,被大廚的鄭重其事弄得不太舒服,卻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拒絕,只好將求救的目光投向王航。

就在她以為對方會替自己拒絕這番「好意」的時候,卻聽見男人沉聲道:「也好。」

時間臨近午夜,船停靠在港口外錨地,所有的裝卸工作都已經停止。只剩下融入黑夜的深色海面,隨著波浪一點點上下浮沉。

眾目睽睽之下,許衡無奈抬腳跨過火盆,扭頭看向大廚,問道:「這樣就行了?」

始作俑者沒有看她,而是圍著火盆繞了幾個圈,口中還唸唸有詞,將原本就陰森的氛圍渲染得更加恐怖。

最後,只見他猛一揚手,將盆中殘留的木炭統統掀向船舷外。星星點點的殘火一點點熄滅在海面上,融入徹底的黑暗靜匿之中。大廚這才神色漸緩地回過身來:「媽祖保佑,出入平安。」

許衡瞪大了眼睛,像看西洋景一樣,對面前發生的一切目瞪口呆。

其他人的反應則與她完全不同,包括王航在內,全都近乎虔誠地重複著大廚的話:「媽祖保佑,出入平安。」

有那麼一瞬間,她懷疑自己穿越到古代的木製漁船上——而非燃油驅動、功率強大的先進遠洋巨輪上。

原本偶然的意外遇襲,竟被生生解釋成靈異事件,就連向來不信邪的許衡都開始心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