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經準備散去的一群人,在這肅然的氣氛中變得緊張。不約而同地圍著桌子,再次坐了下來,餐廳裡湧動著不安的空氣。
「許律師,你別覺得我是在搞封建迷信。」大廚用抹布擦擦手,「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許衡哽了哽:「我確實比較倒霉……」
大廚打斷道:「概率都是一定的,太邪乎了就有鬼。」
「別嚇她了。」王航終於出聲,「以後各方面都注意點就行。」
「王船,」宋巍怯生生地開口,「還是讓許律師好好想想,有沒有做什麼犯忌諱的事情……吧。興許來得及補救。」
張建新和老軌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見許衡一臉無奈表情,大廚語重心長地說:「船上的人,多少都供佛拜媽祖,這不能叫迷信。你想,在大洋裡,再大的船,搖起來也只像片樹葉子——人類和自然比,實在是太渺小了。」
聽到這裡,眾人不約而同地點頭稱是,王航在桌布下面偷偷捏了捏她的手。
許衡的心頓時就安定下來,表情和緩地迎合道:「入鄉隨俗嘛,我懂的。」
「王船火氣旺——我不是拍馬屁——全公司上下都知道,跟著大小王的水手都能保平安,對吧?」大廚的視線環繞四周,爭取眾人的支持。
出乎許衡的意料,上至張建新,下至三副,竟然紛紛點頭表示認同。就連王航本人也只是輕咳兩聲,緩解尷尬。
大廚見自己得到了輿論支持,說話也更有底氣:「你跟了他,還能接二連三地遇到晦氣事兒,不得不小心點啊。」
這話聽起來很有歧義,許衡不知對方所指為何,只感覺喉嚨裡更堵了。
「船上的事情,沒誰說得清楚。」大廚從兜裡掏出煙,又用眼神詢問她的意見。確定沒有遭到反對後,給眾人發了一圈,自顧自地點燃:「我第一次出海,是老鄉介紹的一條漁船。」
大廚平日裡都在廚房裡忙活,跟大家沒什麼交流機會,因此也沒人聽他說起過這段往事。很快,餐廳裡徹底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耐心聽講。
「我這人雖然不聰明,但從小到大腦子沒出過毛病,眼神也很好使。上那條船的第一天,坐在房間裡跟他們打牌。那時候年輕,啥事兒不懂,玩得也比較大,緊張得手心裡都是汗,沒顧上觀察四周環境……大概兩三圈之後,我感覺脖子有點酸,就想稍微活動活動,結果一抬頭就嚇傻了。」
刻意壓低的男聲響在艙室裡,語速緩慢勾起懸念,突然的停頓戛然而止,將人的心都懸在了線上。
大廚環顧四周,確保眾人都已經進入狀態,方才吐了口煙圈道:「全是死人。血肉模糊、身首分離、行尸走肉,你們想像不到,那場景太真實了。我老鄉是那艘船上的大副,坐在我對面,頭都被砸扁了,往外冒著腦花花,還齜著牙催我『出牌』、『出牌』。」
許衡從小膽子就不大,對那些鬼故事向來敬而遠之,恐怖片更是沾都不敢沾。聽大廚說到這裡,早已冒了一身冷汗。若非王航在桌面下牢牢握住她的手,早就尖叫著奪門而出了。
「不怕你們笑話,我當時就嚇尿了。」大廚狠狠抽了口煙,眯著眼睛說,「結果甲板上的情形更可怕:船長的腦門上有槍眼、二副的腸子全淌在地上,還一個個拉著我,問我要去哪兒。」
他打了個激靈,像是沉入了當年的回憶中,聲音也有些發顫:「當時船沒開出多遠,我大叫著『殺人了,殺人了』,來回跑了兩個多小時。船上人被吵得沒法兒,最後把我關進了船長室裡。趁著看守不注意,我從廁所的窗戶爬出去,游了整整一海里,才被站錨的船撈起來。」
三副抹了把臉,語氣畢恭畢敬,道出眾人心中*共同的疑問:「您是不是看花眼了……在船艙裡待久了,確實有可能導致缺氧。」
大廚不屑冷笑:「把我救上來之後,港口塔台招呼那條船返航,後來虧得大副老鄉送我回家。他臨走時跟我媽招手,我還能看見那腦花子。一塊紅一塊白,跟凍豆腐似的在頭頂上打著顫——你說是不是眼神有問題?」
王航和其他高級船員一樣,謹慎地保持雙唇緊閉。
「他們原本要出海兩年,結果七個月後就沒了消息。」大廚按滅煙蒂,笑容有幾分詭異,「又過了一個月,漁政的才把船從夏威夷拉回來:33個人只剩下11個,最後5個被判死刑、1個死緩。」
許衡打了個激靈,記憶變得清晰無比:2011年8月12日,山東榮成市鑫發水產公司所屬的大洋魷釣船,編號「魯榮漁2682」,因船員內訌,爆發連環命案,最終導致22人被殺。經勘查檢驗,船上發現了大量血跡和屍體碎塊及人體組織。當年,該案曾轟動一時。
「我釣魷魚的手藝,就是跟著那條船出海前學的。」大廚最後說完這一句,再也沒有出聲。
老軌想起釣魚比賽中的屢屢失利,頓時恍然大悟。聽完大廚一番話,雖然也有所觸動,但更多的還是心有不服,暗搓搓地罵了好幾句髒話。
張建新見此情景,用肩膀聳聳老軌,轉移話題似的問道:「你還記得嗎?」
原本鬱悶著的壯漢側了側身,啞聲回應:「怎麼可能不記得?」
眾人又將目光集中到張建新身上,卻聽他嘆息:「那年我們倆搭班,跟著老王船長出海。我記得當時刮了場颱風,卷跑不少船,港口電台成天都播著尋人啟事。」
他瞅了瞅王航,補充解釋:「你當時剛在船上過完暑假,已經回學校上課去了。」
見王航點頭,張建新繼續道:「離開碼頭之後,船突然就開不動了,一直原地打轉。」
老軌抖抖肩膀,像是要拋卻某份回憶,可惜沒有奏效。只好壓著喉嚨說:「是我先看到的,有點不敢確定,就上到駕駛室去問你爸,是不是也看到了……你爸點了下頭。」
張建新接過話茬:「那時候海水不冷,我們找了幾個年輕小夥子下去。人撈出來的時候都泡腫了,只能放在船頂上。又請示了公司,這才更改船期,急匆匆地回港。殯儀館的車等在碼頭上,用最快的速度把屍體拖走,這才算是安置妥當。」
「然後船就起航了,一帆風順,平安歸來。」老軌簡短作結。
王航的掌心持續散發著溫暖熱量,令人莫名心安。他捏了捏許衡的手,而後放開,拍拍褲腿站起身道:「在座各位都是前輩,你們看著辦吧。明天出港前,用伙食費買點鞭炮紙錢,辦場法事也行,我沒有意見。」
整晚的圍爐夜談至此告一段落:大廚欣然領命,充當「長舟號」上的臨時祭司,負責採買、主持、善後等相關事宜。
許衡渾身髒兮兮的,被這一整天的遭遇整得蒙頭蒙腦,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做夢:火光衝天的爆炸現場、異國他鄉的醫院病室、怪力亂神的海上傳說……已然分不清其中的真真假假。
除了大廚,其他人一起回到七樓甲板——高級船員的艙室都集中在這一層。時間已近深夜,大家分別和許衡客氣了幾句,終於先後離開。
王航是船長,理所當然地留下壓軸。
他語速很慢,簡單的一席話直說到眾人都進了房。眼見走廊上再無其他人,這才推著許衡進門,並且轉身上鎖。
還沒回頭,女孩便主動靠上來,兩隻手在他胸前環繞,彼此緊密相貼。
許衡的身體在微微輕顫,就連說話聲都帶著些抖:「王航,我怕。」
他口中呢喃安撫,緩緩轉過身,堅定而不失溫柔地將人摟緊,隨後發出一聲長長慨嘆:「好不容易撿回條命,這下倒是給嚇死半條。」
許衡無意識地磨蹭著,似撒嬌似眷戀,試圖用行動緩和內心的惶恐——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信息太複雜,大腦已經沒有餘力繼續思考。
王航吻著她的發頂,一步步將人帶往洗手間。
房間裡黑漆漆的,沒有亮燈。他順著記憶擰開花灑,任由熱水注入浴缸。同時摸索著女孩的身體輪廓,不慌不忙地為兩人寬衣解帶。
浴缸還沒注滿,他們相擁著站在水流下,赤*裸的肌膚緊密相貼,用體溫為彼此取暖。
硝煙、傷痕、血痂,在黑暗中淨滌乾淨,連帶著沾染滿身的風塵僕僕。
恐懼、懷疑、憂慮,在沉默裡逐漸癒合,裹挾著無聲滋長的仰仗信任。
王航摟著她,就像避風港環繞著船隻,一雙長臂交疊用力,將人錮得死緊。在這近乎窒息的相擁裡,許衡卻漸漸找回呼吸的節奏,思維也終於恢復到正常的頻率。
她張嘴,用唇舌去探索男人的肌體,試圖用真實的存在感將內心填滿。
他低頭允吸,不再留下任何間隙,用執著而熱烈的回應,安撫一切需求渴慕。
水位漸漲,呼吸漸急,兩人相擁著滑入浴池中,以彼此的身體作為依靠,浮沉在緩慢推高的極限邊緣。
許衡自上而下地主導節奏,感知著最初、最本能的律動,用徹底而絕對的佔領,證明著生命存在的意義。
王航款身相迎,不斷挺弄、不斷抽抵,他明白她想要什麼,也知道自己能給什麼。
兩個人幻化為兩尾魚,在水中糾纏無盡。狹小的浴缸裡,浪花四濺翻騰,卻無法引發任何注意。
許衡感受到肌膚與水相親,彷彿已經被融化成液體。聚集、重塑、再造,形成合二為一的嶄新記憶。
他們似乎都不再需要呼吸,只用依附在彼此身上,就能達到極致的完美之境。
結束時,許衡無法抑制地輕顫著,整個人都不屬於自己。
唯有那處溫暖的真實,直抵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