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清晨總是格外冷清。
身側的床褥上還有殘留的體溫,人卻早已不知所蹤。
許衡迷濛著睜開眼睛,晃了晃神。又過了半分鐘,聽見船艙外已經開始忙碌,方才裹緊被子,懶洋洋地爬起來。
透過舷窗看出去,小小矮矮的碼頭駁船正在駛離,普吉島當地的工人高舉雙臂,來回打著手勢。
他們在這裡已經停靠三日,即將於今晨漲潮時離開,駛往下一站——印度。
那也將是許衡此行的最後一站。
錨鏈從海裡被緩緩拉起,水花自粗碩的鐵環上滴落下來,嘩啦啦的聲音格外清脆,再次襯托出碼頭的沉寂。
緊接著,四周出現來自拖船的吆喝聲,「長舟號」黑壓壓的船身開始漸漸移動,船桅杆呼嚕作響,船旗迎風招展,似乎也在為嶄新的航程而雀躍歡欣。
攀牙灣的海水很清澈,錨地又在海灣中央,從船上看出去,海水一圈圈地由藍變綠,最後襯出白色的海底,連接著岸上的紅樹林,色澤明亮豔麗,彼此相映成趣,顯得格外漂亮。
許衡回憶起在攀瓦角海灘上的那一夜,幾乎是自己能夠接受的瘋狂極限,如今想來竟恍如隔世。
接下來的時間裡,她與王航再也沒有提過將來,兩人默契地選擇了短暫失憶。
在許衡的內心深處,很清楚上岸後必會發生不可預知的改變。無論感情還是衝動,都要接受時間、距離、隔閡的考驗。
既然避無可避,索性腳踩西瓜皮,她自嘲地想,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
孟加拉灣是孕育熱帶風暴的地方,每年四到十月,這裡的風暴常常伴隨海潮襲來,掀起滔天巨浪。
儘管「長舟號」根據天氣預報隨時都在調整航向,但還是難免與暴風雨擦肩而過。
那天王航會親自鎮守駕駛室,船上的每個人都如臨大敵,氣氛緊張得一觸即發。
許衡見此情景只能老實呆坐在角落裡,連話都不敢多說。
前甲板上的帆布罩被刮得嘩嘩亂響,視線裡的天線沒有一根是直立的,全被吹得東倒西歪。船身毫無規律地晃來晃去,各處都在發出令人心慌的響聲。
海面不再是賞心悅目的蔚藍,而變成綠中帶黃,到處是白色的浪花——海浪連綿不絕,一個接著一個。
等浪被推倒跟前,就會演變成小山一樣的巨幕,鋪天蓋地地砸下來,將船顛得起伏不定。不斷有浪頭蓋過駕駛台,整艘船幾乎成了潛水艇。
這時視線瞭望已經完全不管用,只能依靠雷達航行。自動舵也根本無法使用,身強力壯的宋巍憋著勁掌住手動舵柄。
在巨浪拍打之下,必須頂風航行,否則船體隨時會被吹得側翻。可往往一個浪過來,就能讓船首向偏開十幾度,只有反覆調整舵角才能製造出轉船力矩來抵消風壓力矩。「長舟號」在不斷扭曲的航跡中,勉強向風暴的外圍駛去。
在風浪合力的作用下,宋巍紅著臉、憋著勁,卻依然時不時地報告:「船長,把不住了!」
王航早已明確地接過航行指揮權。他掃視一眼駕駛台上的各項數據,給機艙搖了個電話,告訴老軌:「風浪很大,即使是應急措施主機受損,也不能出現停車。」
許衡不清楚機艙裡的狀況,只曉得自己掌心裡全都是汗,抓扶把手的胳膊都發酸了——確切地說,她已經不是抓扶,而是單臂吊掛在牆壁上,隨著風浪左右搖擺。
艙室裡早已無法安坐,也沒人留在房間休息。船員們該值班的繼續值班,不當班的就到處檢查、排險。大廚照常準備晚飯,小四川抹桌子拖地。
在船上,不會有誰因為風暴而嚇得無法工作或逃離崗位,越是情況緊急,越要做好分內之事,這樣才有可能度過難關。
畢竟,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每一次,船頭劈波斬浪直衝風面而去;每一次,大海在人力面前被劃開縫隙。
滔天巨浪、傾盆大雨已經不能夠給許衡製造恐懼。風聲、雨聲、波浪衝擊艙壁的聲音,全是大自然憤怒的轟鳴,是它對人類挑戰不屑的回應。「長舟號」則以更加頑強的意志繼續,扭曲的航線、顛簸的船體都不足以動搖航海家堅定的決心。
在人與自然無盡的抗爭中,我們永遠取得不了勝利,但我們也永遠不會屈服。
那天晚上八點,他們終於駛離了風暴區,進入到風平浪靜的海域。
船上人也都安下心來,先後換著班吃飯、休息。張建新和宋巍留在駕駛室,許衡跟著王航下樓去餐廳。
路過黑暗的拐角處時,她被男人抵在牆壁上狠狠親吻。這是一場沒有鋪墊的突襲,卻能從那熱切的需索、猛烈的動作中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激動之情。
許衡沒有出聲,像野獸般回應著他、迎合著他。
遭遇風暴、戰勝風暴,在搏鬥抗爭中贏得勝利,正是航海的獨特魅力。儘管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滿了變數,卻吸引著人心中渴望冒險的因子蠢蠢欲動。無數勇敢的先行者前仆後繼,無數熱切的後繼者躍躍欲試,這項自古以來的偉大事業,必將持續而繁盛地蓬勃下去。
我的愛人,是個與海比肩的勇士——這樣的認知,遠比慾望本身更將令人動心。
遠離暴風雨之後,「長舟號」的航行越來越順利。大海彷彿又變身成為溫順的脾性,兼容並蓄地敞開胸懷,擁抱著航行其上的船隻。
很多時候,途經線路上空曠無垠,四週一座島嶼都沒有,一艘船也看不到。在那片湛藍的空曠中,許衡真正體會到無拘無束的自由,總有幻化成一尾魚的衝動。
特別是白天,駕駛室裡上只有一兩個值班水手,她就獨自趴在舷牆上,看船行大海、雲起雲落。看著看著便會上癮,一不小心便是半天時間。
王航常笑她中了毒,「藍色鴉片」的毒。
許衡無從反駁,只想自己怕是真的魔怔了。
恬靜的海上日出、從容的海上日落是美的造化:遼闊海面上各色雲朵變幻無窮,柔和的天光與水面波紋相映成趣。還有那些清朗無風的夜晚,站在甲板上仰望漫天繁星:澄清的夜空中,銀河如瀉如傾,整個人都沐浴在星光之下,如同受到靈魂的洗禮。
她從未如此篤定,生命來源於大海,並且終將向海而去。
沿著孟加拉灣一路向北,連續航行五天後,「長舟號」終於來到了東印度最重要的港口:霍爾迪亞。
這裡距離加爾各答市僅50公里,是西孟加拉邦的進出口基地,主要經營散雜件,其中75%的貨物目的地是中國。
此次卸貨的同時還要裝載一批礦石,轉運至南部的杜蒂戈林港。考慮到印度慣常泊位緊張,原本預定的滯港期就很長。可按照王航的說法,實際耗費的時間只會更久。
海平線上出現了大陸,久未上岸的船員們紛紛興奮不已。即便對「藍色鴉片」上癮的許衡,也有些期待古老印度的獨特風貌。
然而,經過一段封閉船閘後,右舷首先出現了一片破敗景象:一排排貧民窟佇立成片,褪色的廣告招貼破破爛爛,老式汽車在坑坑窪窪的道路上飛馳,整個畫面瞬間回到了幾十年前。
這裡曾經是英屬印度的首都,獨立後卻陷入了長期的經濟停滯。持續多年的病態衰落留下無法治癒的傷痛,其中最現實的體現,便是政府官員的胡作非為。
剛剛抵達港口,面孔黝黑的印度海關便上船檢查,一路上呼呼啦啦,跟鬼子進村沒兩樣:垃圾桶、檯燈、牆上的招貼畫、航海日誌統統被翻了個底朝天。
這番打家劫舍的做法,令許衡目瞪口呆,差點就要上前理論,卻被王航攔住了:「讓他們搜,找不到自然會走。」
「找什麼?」她站在艙室門口,壓抑不住爆發的衝動——房間裡遍地狼藉,黑黝黝的印度人還不甘心,正試圖將床板掀開。
王航壓低了聲音:「找錢。中國船從馬六甲海峽過來,為了防海盜打劫,報關時都只註明很少的現金數額。一旦搜到額度外的款項,便會當場沒收。」
許衡恍然大悟,原來這幫人不是無事生非,而是在想方設法地替自己創收。
精明而不失狡詐,便是她對印度的第一印象。
「長舟號」之前靠泊過普吉島,船上人要麼把錢花了,要麼已經存入銀行、匯回國內,剩下的也小心藏好。印度海關在他們這裡並沒有什麼收穫。
但靠在旁邊的另一艘船就沒這麼幸運了:山東籍船長在給船代結算費用時,被港口官員看見放錢的位置,整整30000美金的現金就這樣落入了豺狼的嘴。
接到消息,「長舟號」上的搜查當即停止,海關官員一個個笑逐顏開地離開甲板,留下一片混亂。
至此,船上人方才鬆了口氣,將自己的辛苦錢從各個角落裡翻找出來,重新清點。
許衡大開眼界:馬桶水箱、沙髮套、衣櫃墊板、樓梯扶手的中空管道……她從沒發現船上還有這麼多不為人知的角落。
就連王航都從進港指南里掏出幾千美金,看得她眼珠都快掉下來:「這麼多?」
他沒有絲毫避諱,笑著將錢在掌心裡疊了疊:「給爺樂一個,重重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