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
位於曼哈頓下城區的這條街道,早已不再是當初三分之一英里長、11米寬的地理概念。包括紐交所、摩根、杜邦、洛克菲勒……所有資本主義商業精神的代表,都雲集在此。
這裡是對美國,乃至整個世界的經濟具有影響力的金融中心。
出發前,王航再次向她確認:「真的不需要我送?」
許衡一邊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邊語氣堅定:「不需要,坐地鐵很快就到。」
紐約的地鐵興建於1907年,最早的站點便包括了華爾街,並且沿用至今。快步跟隨李經理,沿著狹窄陡峭的樓梯拾級而上,許衡錯覺經歷了一趟時空之旅。
此刻剛過上午十點,路上除了成群結隊的觀光客,便是健步如飛的精英男女。偶有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路邊,或抽菸或交談,就像鯨魚浮出水面,藉著短暫的間隙透透氣。
僅僅是走在這條街上,就能感受到緊張而刺激的商業氛圍,令人不禁感慨:如果說在香港、上海人們追逐效率,信奉時間就是金錢,那麼華爾街的空氣裡恐怕都湧動著鈔票味道。
「材料都帶了嗎?」李經理穿著羊毛大衣,化著薄薄的淡妝,整個人顯得精神不少。
許衡在腦海中檢索了一遍對方昨晚提及的內容:「沒問題,美東公司的全套登記手續、董事會授權、交通部的規定副本……我都整理好了,翻譯件也重新檢查過。」
李經理點點頭,邁著大步繼續走在前面。
兩人最終站定於acm集團大樓外:這是座裝飾藝術風格的摩天大樓,外型沉實不華,除了混凝土樓體外,還以白色的磚石覆面,對稱排列的立面從其他方形窗戶上凸顯出來。
服務生替她們拉開黃銅質的玻璃大門,微微鞠躬致意。
彷彿聽到了戰鬥的號角,李經理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道:「走吧。」
許衡的神經在瞬間繃緊,小跑著跟了上去。
電梯停在23樓,秘書確認預約時間和身份後,將人引至融資租賃業務部的執行董事辦公室。
米勒女士已經做好了準備,見李經理進門連忙起身相迎。兩人熱絡地用英語互相寒暄,顯得十分親密。
許衡昨晚已經聽過介紹,知道米勒此次得到acm董事會的授權,對整個轉讓交易負責。
她的重點是房間裡的另一位客人:淡水河谷亞太轉運中心的負責人,馬定思。
這是個曾在中國工作多年的巴西人,見到許衡時儼然熱情依舊,咧嘴笑得滿口白牙,用半吊子中文招呼道:「許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馬先生。」許衡巧笑盈盈,也用中文招呼對方。
馬定思的本名音譯過來是卡洛斯‧馬丁斯,但他不喜歡別人叫自己的葡萄牙語名字,反而對中文名情有獨鍾。
這一點,許衡上次在馬尼拉便有所瞭解。
秘書端了兩杯咖啡進來,辦公室裡的四人分別介紹完畢,落座在各自的位子上。
米勒女士金髮碧眼,戴上銀邊眼鏡後更顯氣勢凌厲。只見她翻開合同草稿,攤了攤手問:「shall we?(可以開始了嗎?)」
因為週期長、成本高等因素,很少船東有能力獨自建船。acm作為作為全球最大的船舶經紀公司,專門為企業提供融資租賃服務。租賃期滿之前,他們是船舶的實際所有人。
淡水河谷的40萬噸巨輪也不例外。
由於無法靠泊國內港口,淡水河谷的鐵礦石依然需要在菲律賓轉運,始終無法與必和必拓等澳洲礦企形成有效競爭。
儘管交通部的規定已經過審,但實際執行依然需要時間,acm只想借此機會將大船脫手。
馬定思表態前,米勒女士已經唸完了合同的說明項,其中對交易前提進行了全面表述。巴西人聽過之後,頗為無奈地聳聳肩,依然試圖對acm的撤資進行挽回。
「l'd about it.(不,卡洛斯。我們已經談過這個問題了。)」米勒雙手交叉胸前,作出明顯的拒絕姿態,轉而看向李經理,「what'?(你們的意見如何?)」
剛剛上市成功,大洋集團融資數十億美金,理所當然地財大氣粗。李經理點點頭,表示並無異議。
馬定思只好轉向李經理,用不太流利地中文說:「好吧,如果你們想要加入,準備提出什麼條件?」
按照事先的安排,許衡清了清喉嚨,開始介紹美東公司的基本情況。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資本界的每一筆交易都是市場與心理的權宜。
大洋集團是買手,既要表現出對船隊感興趣,又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的興趣究竟有多濃。作為律師事務所代理人,許衡適時地參與到談判中來,既不顯得突兀,又很好地掩飾了大洋集團的志在必得之心,是理所當然的最佳人選。
李經理並未見過馬定思,只知道他曾在普華永道工作10年,加入淡水河谷後迅速熟悉航運業務,歷任首席財務官、監事會監事和副總裁,前不久剛剛升任亞太轉運中心的負責人。然而,早在中國的鐵礦石供應剛剛出現缺口時,馬定思便已經敏銳察覺到其中的商機,並且力主建造船隊、自給自足。
時過境遷,當年雄心勃勃的中年人,如今已變成大腹便便的老狐狸。他漫不經心地聽罷介紹,彷彿突然想起來似的,挑眉道:「whereisdr.zhao?」
聽對方突然提起趙秉承,許衡連忙打起十二分精神,解釋說他婚禮在即,無法親自到紐約來參與談判。
馬定思點點頭,沒再追問。
所有人再次將注意力集中到對市場前景的預測中。
許衡不知道對方突然發問意欲為何,也沒有多餘的精力思考。即便趙秉承本人到場,也得向大洋集團履行顧問義務——無論他背地裡與淡水河谷有著怎樣的勾兌。
走出acm集團大樓的黃銅門,沿街而來的冷風吹得人陣陣哆嗦。許衡驀然發現自己早已汗流浹背。
李經理將自己的羊毛大衣遞給她:「披著吧,小心著涼。」
「姐,我沒事。」許衡受寵若驚。
對方置若罔聞,直接將衣服搭過來,同時捏了捏她的肩膀:「你表現得很好。」
許衡這才勉強鬆了口氣:「我看馬定思不表態,還以為沒戲了。」
「巨額資產跨國的轉讓,不是一兩次談判可以搞定的。」李經理加快腳步,直朝著地鐵站走去,「法務級別的溝通只是基礎,能有今天這樣的效果已經不錯了。」
許衡眨眨眼睛,回憶不出另外兩方究竟有何表態,所謂「效果」更是無從知曉。
然而,就像李經理昨晚所說的一樣,想要擺脫律師替人做嫁衣的乙方地位,必須主動參與到資本遊戲中來——掌握了更高級別的話語權,才能在初級市場裡兌現既得利益。
「你們和淡水河谷的接觸,還有誰知道?」坐在地鐵上,李經理側首問道。
許衡皺眉想了想:「應該沒多少人。趙老師的保密意識很強,若不是上次王董提起,我壓根沒想到大洋會清楚這事兒。」
「傻丫頭,你以為趙秉承有多老實?他才不會傻等著跟淡水河谷簽合同。」李經理撇嘴一笑,「到那時候再放炮就晚了!」
許衡轉過頭來,不太明白這話裡的意思。
「國內航運業習慣了各自為戰,聽到『淡水河谷』幾個字就嚇趴了。趙秉承扯著這面大旗,能唬到不少人。據我所知,東南沿線的港口都已經有了跟他長期合作的意向。」
「可是……」許衡停頓片刻,整理了一下思路,「如果代理合同簽不下來呢?」
她選擇了相對保守的提問方式,真正的麻煩在於:如果大洋集團收購成功,淡水河谷勢必要退出中國市場,那麼趙秉承的承諾又該如何兌現?
李經理對此問題顯然不以為意:「他如果真有本事,只是藉機會減少了客戶搜尋成本。與淡水河谷合作的成敗不會影響其他業務。」
聯想到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趙秉承的應酬、交際活動都有增無減,而她只承擔了最基礎的事務性工作。許衡意識到自己依然被排除在核心交易之外,並未接觸到實質性的客戶拓展。
然而,許衡心中默默思肘,她必須盡快與趙秉承取得聯繫——至少不能讓他再這麼盲目地自作聰明下去。
剛走出地鐵口,李經理便接到一個電話。她卻回答得頗不耐煩:「到了到了……我們出地鐵站了……你這人有完沒完?掛了!」
收起手機,李經理目光複雜地看過來:「你怎麼受得了王航這種傢伙?」
許衡感覺臉頰發燙,低下頭不敢搭話。
「哎,船員在感情上都是被害妄想症。」李經理意有所指地說,「你可千萬不能慣著他,否則最後連人身自由都沒有了。」
許衡「哦」了一聲,沒再出聲回應。
兩人剛繞過幾棵行道樹,遠遠便見王航身形挺拔地站在街對面。
蕭瑟的街景裡,他抄著兜,來回顧盼搜尋,像個亟待大人歸家的孩子。
許衡顧不得身後的李經理,確認左右無車,便步伐交錯著小跑起來。
她想,在陌生的城市裡,能被人這樣牽掛、惦記、守望、圈禁……其實,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