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帝國

紐約是座名副其實的不夜城。

和老牌資本家世代居住的上東區不同,地處中央公園另一側的上西區是新貴族的聚集地。這裡有數不清的藝術館、咖啡廳、歌舞劇院。

在這裡,藝術和生活同在,財富與享樂交融。

大洋集團美東公司的這棟樓地處42街和43街之間,走兩步便有輕歌曼舞的小酒吧、牛排館,據說網上風評還很不錯。

然而,為了省出時間去更多地方,許衡和王航還是決定利用這個夜晚,去到紐約市的地標——帝國大廈吃晚飯。

王航這些天攻略做得很詳細,甚至把幾部有名的電影都重溫了一遍。作為美國精神的象徵、與好萊塢合作最多的摩天大樓,帝國大廈已經成為「浪漫」的代名詞,申請在此舉行婚禮的新人甚至需要排隊。

大廈裙樓的西北角有家餐廳,近年剛剛開放,是遊客近距離接觸大廈的第一站。餐廳裡的木製吧檯又長又寬,牆上貼滿舊式海報,臨街落地窗旁坐著三三兩兩的食客。

「味道估計會很一般。」點完餐,王航解釋道,「來這兒吃的是個情趣。」

許衡饒有興致地環顧四周,這裡的室內裝潢豪華豐富,透露著黃金年代特有的虛榮浮華:「主要是懷舊吧,真講情趣的話,就該去那些空中餐廳。」

「你想去嗎?」

許衡搖搖頭:「沒必要。我們吃不慣西餐,換哪裡都一個味兒。」

王航笑起來:「紐約的中國城是西半球最大的海外華人聚居地,裡面有非常地道的中餐。你若想吃就好好把握,其他地方恐怕沒這麼方便。」

她在吃飯問題上向來沒什麼講究,倒是因此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你跑船到紐約來的機會很多嗎?像是很熟悉這裡一樣。」

「還行吧,」他喝了口水,「環球航線會有幾個固定港口,紐約算是其中之一。」

許衡雙手撐在下巴上,望著窗外的街景出神:「環球航線啊……」

王航揉了揉她的發頂:「你感興趣的話,下次也可以來嘛。集裝箱船航速快,個把月就能走完。」

「估計再難有這樣的機會了。」許衡遺憾地說,「淡水河谷的底牌沒亮出來,回國之後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侍者開始上菜,兩人沒再繼續交談。

直到飯吃了一半,王航突然清清喉嚨,再次出聲道:「我不是大男子主義,女孩子當然可以有事業追求。但是,小衡,別勉強自己,好嗎?」

許衡很少聽他如此鄭重地發表意見,當即愣住,晃神半天才反應過來:「你想說什麼?」

王航嘆了口氣:「李姐是不是跟你講過我家裡的事?」

回憶起黎明時分的那場對話,許衡謹慎地回答道:「就隨便帶了幾句,沒細說。」

他放下刀叉,長指扭結,好看的眉毛微微皺起:「你恐怕早就見過我爸爸了。他表面上挺嚴肅,其實人很好說話。我媽的性格比較強,和她相處需要多些……耐心。」

許衡「噗嗤」一聲笑出來:「這是在邀請我見家長嗎?」

王航沒料到她如此反應,有些猝不及防,隨即也低頭笑起來:「只是讓你有點心理準備。李姐他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光曉得我媽能幹、了不起。大家都忘了,她當年在單位裡也很有前途,論能力不比我爸差。無論多麼成功的海嫂,最終還是幕後英雄。對於我媽來說,其中的落差很大。」

「你怕我成為像你媽媽那樣的人?」

王航聳聳肩:「不想你像她活得那麼累。」

許衡伸手過去握了握他,目光清亮而堅定。兩人於沉默中靜靜相望,一切體諒、信賴、希望都盡在不言中。

用餐完畢,他們尾隨著最後一撥遊客走進帝國大廈的正門。

迎面而來的大理石牆面上,巨型銅質壁畫閃閃發光,筆直線條勾勒出整棟大樓的壯觀輪廓。挑高的入口大廳裡金碧輝煌,用豐富的色彩、醒目的幾何圖案將裝飾藝術風格體現得淋漓盡致。

聯想到這棟大樓建成於1931年、曾經保持40多年的世界最高樓記錄,而且至今仍有大批企業在此辦公,許衡感覺自己穿越了歷史。

另一側的狹窄通道里,遊客們正排著隊,一個接一個地等待接受安檢。

911之後,因為擔心成為恐怖襲擊的下一個目標,帝國大廈曾經被迫關閉。回覆開放後,安保等級上升了幾個檔次,登頂遊覽所耗費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即便如此,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依然絡繹不絕。

因為已經錯過了高峰期,此時的隊伍放行很快。王航牽著許衡,繞過一根又一根立柱,小跑著跟上隊伍的末尾。

身著紫色制服的電梯員攔住厚重鐵門,待他們進入後,按下80樓的按鈕。

轎廂裡站滿了人,王航將許衡護在角落裡,彼此雙手緊緊相握。

從零加速到幾十公里的時速,在垂直距離上難免會令身體不適。然而,當溫暖的熱度從皮膚下源源不斷地傳過來,她卻覺得無比舒適愜意,省卻了一切計較。

一首背景音樂還沒播完,電梯便穩穩停在了80樓。或許是為了保留神秘感,這裡只有紀念品商店,而沒有留下任何窗口。遊客們集體換乘另一部電梯,再次升上86樓的觀景平台。

電梯門剛打開,便聽見有遊客「哇哦」一聲,不由自主地發出讚歎。

許衡身前的大個子白人接連說著「aazing!tiiaazing!(驚人,這太驚人了!)」,幾乎挪不動步子。

她有些著急,探頭探腦地想離開電梯,卻擠不出密集的人群。

直到王航伸手撥開一條路,玻璃窗外的壯麗景象方才展現眼前:深黑如墨的背景下,紐約市的輪廓被燈光細細勾勒。彷彿一位身姿婀娜的少女,用面紗遮住了容貌,卻愈發引人遐想。密密麻麻的建築物由近及遠,一點點鋪撒、蔓延開來,靜靜綻放在無邊夜色之中。

走上觀景台,狂風呼嘯著擦過耳膜,許衡聽不見王航在說什麼,只覺得肺裡的空氣都快被抽乾了。

然而,這至寒至清的高空卻又具有無窮魔力,令靈魂都漂浮起來。

俯瞰著大都會的光鮮浮華、感受著整座城市的喧囂脈動,許衡以為自己從未離天堂如此之近,或者離塵世如此之遠。

王航摟著她,兩人緩緩漫步,從大廈的南面出發,順時針環顧自由女神、華爾街、中央公園和布魯克林大橋。

遊客們站在防護欄旁邊,或合影留念,或極目遠眺,擋住了最直接的視線。可即便隔著重重人影,依然不影響內心所受到的強烈震撼。

他們出門前特意換上了禦寒衣物,在這樣的高空中顯得特別徒勞。冷風從夾層和縫隙裡侵入,帶走了身體裡最後的熱量。

許衡在王航懷中越縮越緊,卻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睜大雙眼,目睹這人力最極致的建造,以及被徹底改變的世界面貌。

再次回到出發點,王航指著遙遠海面上孤獨的光影,含住了她的耳垂:「看,船。」

哈德遜河與東河彼此交匯,勾勒出曼哈頓島的西南角。這裡地勢低窪,是紐約城最早的發端。華爾街綿延起伏的天際線背後,則是冰冷潮濕的北大西洋。

從高空向下望去,星星點點的航標指引航道,商船亮起舷燈、桅燈和艉燈,以令人無法察覺的速度緩慢移動。寬廣黑暗的水面被點亮,同時帶來的還有海與風的氣息。

紐約從建城的第一天起,便是向海而生,城市發展始終圍繞著港口建設。

法國人、荷蘭人、英國人,你方唱罷我登場;新大陸、新阿姆斯特丹、新約克,一個個名字異曲同工;英荷之戰、獨立戰爭、911恐怖襲擊,無數波瀾起伏不定……這座無圍之城面對征服與挑釁,沒有選擇封閉或對抗,而是用寬廣的胸懷海納百川,成為世界民族的大熔爐。

許衡看到了船,也看到了美國最古老商業中心的堅持與信仰。

因為強大,所以勇敢;因為勇敢,所以包容;因為包容,所以更加強大。

方此時,衣兜裡的手機開始震動,許衡抖著手掏出來,看到屏幕上顯示著「趙秉承」三個字。

王航也看到了,沒說話,轉身推開玻璃門,將她引進溫暖的室內。

與觀景台外的投影燈相比,這裡的光線柔和不少,甚至有些昏暗。許衡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趙老師,我一直在找你。」

她之前曾多次打電話回國,對方不是無法接通就是關機,完全聯繫不上。如今主動聯繫,想必應該知道了大洋集團的資本運作。

「小衡,」趙秉承的聲音有些飄渺,像是隔著一整個世界,「紐約好玩嗎?」

許衡正在腦海裡組織語言,試圖解釋a集團出讓船隊所有權的前因後果,聽到對方的問題未能及時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我問你紐約好不好玩?」對方語帶笑意,態度卻很認真。

沒有拿電話的另一隻手被王航握著,連搓帶揉地漸漸暖和起來。許衡看著眼前人,恍然道:「挺好的。」

趙秉承長長地舒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