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來,窗外的雪已經停了,天地一片白茫茫的清淨。
許衡窩在鬆軟的被縟裡,恍惚記不清今夕何夕。
洗手間有開關門的聲音,王航一邊擦臉一邊走出來,身上散發著皂莢的淡淡清香:「醒了?」
「嗯。」她揉揉臉,「新年好。」
男人笑起來,在陽光下明媚而燦爛:「快起床,待會兒要趕十點半的飛機。」
許衡愣了愣:「飛機?不是去費城嗎?」
按照兩人之前的計畫,春節之後在美東自駕游,從費城到華盛頓,最後再回紐約,一週時間剛剛好。
「你不會忘了吧?」王航傾身坐到床沿上,板起臉來故作一本正經的樣子。
許衡眨眨眼睛,不確定對方意欲為何:「我忘什麼了?到底要去哪兒?」
「結婚。」他挑挑眉,「我已經定了去拉斯維加斯的機票。」
接下來的幾十分鐘裡,許衡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曉得機械地執行指示:起床、洗漱、換衣服、吃早點、打包行李……
臨到要出門她才想明白前因後果:「等等,你是要跟我去拉斯維加斯結婚?!」
「然後再去舊金山領事館認證,直接從西海岸回國。」王航一邊鎖門,一邊不厭其煩地解釋道。
電梯直接停在地下室,許衡被推進副駕駛座時,依然不死心地追問:「王航,你是認真的?」
他將行李放進後備箱,轉個圈上車發動引擎,目光瞟過來,帶著點挑釁:「不然呢?」
下一秒,油門轟響,越野車飛快地駛出停車場,直朝肯尼迪機場而去。
到了機場、換了登機牌,臨到過安檢的時候,許衡才從震驚中回過神:「糟糕,我手機沒帶。」
「沒帶算了。」王航不以為意道:「我跟美東公司的打電話,讓他們直接寄回國。」
「別人有事找我怎麼辦?」
「大過年的,能有什麼事?」
「……」
從紐約飛拉斯維加斯需要五個小時,美東美西時差三小時。
在麥卡倫機場降落時,天空湛藍如透鏡。日光傾瀉而下,四周只剩沙丘戈壁和滿目荒原,與之前紐約的繁華喧囂形成了鮮明對比。
許衡的心情從一開始的緊張、慌亂,到漸漸的無奈、釋然,以及最後的莫名興奮,隨著飛行高度而攀升、降低,絕對比坐過山車刺激。
王航已經把一路上的機票、酒店、租車事宜全都安排好,包括結婚登記手續也已經預約完畢。
「喂,」開車往克拉克縣民政局去的路上,許衡忍不住再次確認道,「你認真的?」
儘管是冬天,沙漠地區的陽光依然很刺眼。王航在機場買了副雷朋鏡,帶著開車時看不清表情,言辭卻十分清晰:「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
明明是流行的玩笑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卻用了特別嚴肅的口吻,許衡沒敢反駁。
「婚姻大事,自作主張不好吧,我們先回國去跟長輩們通個氣?」她試探。
「我爸知道。」王航打著方向盤,「不然他幹嘛要在慶功會上找你?」
許衡感覺一口氣嗆在胸前,半天說不出話來。
卻聽見對方嘆息:「就是沒想到他只會藉口談工作,替我多說兩句好話都不行。」
「王航,你算計我多久了?」
「嘁,什麼叫『算計』?」男人明顯不屑一顧,「還是那句話:『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
許衡哭笑不得:「好吧,說說看,你什麼時候開始以結婚為目的交往的?」
他單手掌著方向盤,右手摸索著靠過來,牢牢握住許衡的左手:「這個時候。」
記憶瞬間回到「長舟號」,回到新加坡海峽,回到黑暗的機艙集控室。
那次令人臉紅心跳、四肢微顫的交握,賦予她鎧甲和軟肋,從此便有了無窮的甜蜜、憂傷、信仰與勇氣。
愛是世上最捉摸不定的東西。
有些夫妻互相陪伴數十年,卻每天都在自言自語;有些人只是擦身而過,就能在電光火石間體會到神蹟降臨。
許衡不相信一見鍾情,卻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感應。
愛情可以被培養,卻不可能無中生有。缺乏最初的吸引,俊男美女、富可敵國都不過淪為悲劇的註腳。
毫無疑問,她一開始對王航的好感很盲目,有職業崇拜,有單純的性吸引,甚至包括求而不得的衝動叛逆。
可是,也正是有了感性、魯莽的本因,才給心注入無窮動力,堅持著一直走到這裡。
他說他是海員,一輩子都離不開大海。
他要她學會獨立、學會成長,道德判斷、是非取捨,只有自己能夠做主。
他的愛像大海般厚重、激盪,卻從不張揚。
兩人結識、分離、重聚,真正的相處時間不過四個月,卻足以錨定一生的心之所向。
前半生所有漂泊,原來都只是為了向彼此靠近。
市政廳官員在證書上籤字蓋章之後,王航張開雙臂將她抱緊,蹭著鬢角眉梢,輕輕地說了一聲:「我愛你。」
許衡側臉吻住他的面頰,淚如雨下。
愛讓我們徬徨,也讓我們成長,心中有愛的人,不懼與這個世界為敵。
去酒店的路上,王航比她還要興奮,指著長街上的標誌性景觀,像導遊一樣喋喋不休。
許衡好奇:「你以前來過這裡?」
「沒有啊。」他搖頭,「昨晚查的攻略。」
「你是不是根本沒睡覺?」
男人嘿嘿一笑:「守歲嘛。」
「神經。」
她想了想,補充道:「今天早點睡,美西比美東晚三個小時,不到天黑就又熬夜了。」
王航聳聳肩:「我儘量。」
「什麼叫你『儘量』?」許衡板起臉,「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懂不懂?」
「嘖嘖,上台了就是不一樣。」
「『上台』?」
「上台執政。沒結婚是在野黨,結了婚就是執政黨,前後反差果然很大。」
言談間,他將車倒進酒店停車位,動作乾淨利落。
許衡被氣得笑出聲來:「你這是想造反嗎?」
「不敢不敢。」王航熄火下車,小跑著過來拉開車門,「領導先請。」
說完,還用手比劃了一個畢恭畢敬的動作。
許衡一拳頭砸在那硬邦邦的胸膛上,卻被他反手攥住,牢牢握進掌心裡。
拉斯維加斯的酒店業非常發達,前台剛得知他倆是新婚夫婦,便果斷升級了套房,並贈送蜜月套餐。
從未享受過此等待遇的許衡受寵若驚:「沒搞錯吧?」
王航按下電梯按鈕:「資本家不會做虧本生意。給你留下美好回憶,日後結婚紀念日得來吧?孩子出生全家旅行得來吧?老了之後環遊世界得來吧?總有他們賺錢的時候。」
許衡支支吾吾半天后,方才回應道:「那也不來。」
「不來?」王航瞧她一眼,「你想去哪兒?」
「還想坐你開的船,去東京灣、去釜山,還有高雄、新加坡……」
電梯樓層不斷變化,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手卻抓得越來越牢。兩人十指交握、縫隙契合、血脈相連,彷彿真正地融為了一體。
電梯裡還站著墨西哥裔的服務生,負責替他們拿行李。儘管明知對方聽不懂中文,許衡依然感覺臉頰發燙。
她低下頭,默計算著掌心跳動的脈搏,那強烈而生動的起伏,正如海浪般生生不息、綿綿不絕。
因為來得急,他們沒有買戒指,彼此手上都空空蕩蕩的。
然而,無名指的末端卻像有了莫名感應,本能地貼住他修長的指腹,從此緊密相連。
「喂,」電梯鈴響,服務生最先出去,她站在原地拉住王航,目光直視毫無閃躲,「我也愛你。」
男人笑了笑:「我知道。」
蜜月套房在酒店高層,裡外三間三進,還有整整一面牆的落地玻璃。
窗外是拉斯維加斯的「長街」。
時近日暮,沿街建築物的照明漸漸亮起,在荒涼的沙漠背景中,製造出燈紅酒綠的幻象。
這裡被稱為「成年人的終極遊樂場」,一年四季歌舞昇平、紙醉金迷。
「賭城」和結婚聖地,兩個看似矛盾的主體,實質上又是那麼和諧統一:對於人生來說,還有什麼比婚姻更冒險的賭博?
許衡從未覺得自己的運氣有多好,對於賭場向來敬而遠之。
只是這次,她想,一定不會輸。
王航謝過服務生,支付了一筆大方的小費,回頭就看見新婚妻子在落地窗前發呆。
他刻意放鬆步伐,輕輕將人攏進懷裡:「想什麼呢?」
許衡的頭頸微微後仰,妥帖地依靠住,身心無比安定:「想你。」
「想我什麼?」他垂眸,一點點吻住那細滑的頸項,繾絹游弋。
「想你會不會造反,會不會推翻現有政權。」許衡閉上眼,感受身體漸漸升溫,語氣中帶著些微調侃。
王航將她推到落地窗旁,順著女人玲瓏的曲線,不慌不忙地向下吻去:「你覺得我會嗎?」
她笑,一邊笑一邊搖頭:「我不知道你,只知道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