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衡回頭,看見王航氣喘吁吁地站在自己面前,臉頰上有細微的汗珠。
她輕笑起來,聲音淡得聽不出語氣:「急成這樣?」
王航深呼吸,平復自己的心跳和表情:「我叫了你好多聲。」
「沒聽見。」她晃了晃手機,補充道:「剛想開機看時間。」
王航連忙抬起腕錶:「十二點半,不著急。」
博物館分上下兩層,從非洲到歐洲,再到美洲和亞洲,三百多萬件藏品,橫跨多個藝術門類,即便只是走馬觀花也要耗費一天時間。
正是春節長假,有不少國內的遊客成群結隊,大聲喧嘩著走過展廳,引得西方人紛紛側目。
他們對西方藝術都沒有研究,儘管也覺得美麗的畫作與雕塑賞心悅目,但著實看不出什麼道道。更何況王航心中早已一團亂麻,還得防備同行的國人是否有意外之舉,對這些花花綠綠的展品根本提不起興趣。
倒是許衡對西大廳的中國文物頗為感慨,兩人於是繞開博物館指南推薦的參觀路線,挑了條僻靜小道,晃晃悠悠地爬到二樓。
午飯時間,展廳裡的遊客越來越少,王航在角落裡找到一把椅子。
椅子不大,剛夠兩人緊挨著坐下。
窗外是中央公園的草坪,寒風凋敝中依然保持青翠;文物在室內靜靜陳列,隔著千百年的時光,訴說無言的歷史。
王航和許衡背對背坐著,雙手在身後交握,各自面對著不同的景象。
他幾次欲言又止,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好將視線轉向窗外,眯著眼睛數起了鴿子。
許衡靠著男人的背脊,整個人徹底放鬆下來,說出的話也有些孩子氣:「我還以為你們公司已經夠有錢了。」
「怎麼講?」王航心不在焉地問道。
「民族資本主義起家,在上西區有那麼好的房子。」她隨意列舉道,「但跟真正的美國權貴相比,還是差了點。」
「不只差了一點。」
「嗯。即便比爾蓋茨那些it首富,對於紐約人來說,恐怕也算不上什麼。」
王航挑挑眉:「什麼才算呢?」
「上三代有『老錢』,下三代給大都會捐過東西。」許衡頷首,「這樣應該差不多。」
「嘖嘖,你的階級劃分標準還真『嚴格』。」他打趣。
「『階級』這個東西,在任何社會都不是那麼容易踰越的。如果有錢就能夠改變階級,它恐怕也不值得人們為之奮鬥了。」
王航扭頭:「你準備怎麼奮鬥?」
許衡回眸看他,目光中有星星點點的光:「我安貧樂道,覺得現在這樣再好不過。」
王航轉過身去,誇張地長吁一口氣:「還好,好養活。」
許衡不服反問:「哪有那麼大壓力?」
「我們跑船的不容易。」他解釋,「沒錢吧,媳婦會跟人跑掉;出海賺錢吧,媳婦還是會跟人跑掉。」
許衡靠著他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王航捏了捏女孩的指尖:「喂,結個婚唄?」
她沒回話,他以為她沒聽見,便也沒好意思再說。
過了半晌,見對方依然沒有動靜,王航有些沉不住氣,方才轉過身來打探。
許衡紅著眼圈,默無聲息地哭,臉頰被淚水沾得透濕。
王航的心頓時就被擰緊了,一邊手忙腳亂地擦拭,一邊埋怨道:「不願意就算了,哭什麼?」
「誰說我不願意?」
許衡抬手摀住自己的眼睛,掩面俯在男人肩上,大大方方地哭了起來。
稠濕的觸感蔓延,王航的心跳也隨之漏掉了幾拍。
再次恢復搏動時,卻比以往任何時刻更加真實、強烈。
那天下午,兩人躲在博物館的二樓角落裡,長長久久地相互依偎。
直到天色漸暗,窗外飄起雪花,展廳裡開始播放悠揚的輕音樂,提示遊客儘早離場。
臨出大門前,許衡裹緊了帽子圍巾,只剩下一雙紅彤彤的眼睛露在外面。
王航怕她把自己憋死,試圖摘除明顯多餘的遮掩:「這樣死捂著沒用,別人還是看得出來你哭過。」
許衡掙脫了躲開兩步,聲音沙啞道:「認不出來臉就行。」
說完,她再次用圍巾摀住了口鼻。
事實上,入夜後的曼哈頓街頭寒風格外凌厲,大雪已經有了鋪天蓋地的陣勢。許衡的這幅裝扮並未引起太多注意。
王航叫了輛計程車,直接將人載回住處。他們沒再出門,而是直接用微波爐加熱方便食品,坐在地毯上迅速填飽了肚子。
一場如約而至的大雪,為紐約的農曆新年報歲。
溫暖的被縟裡,許衡縮成一團,手腳全部被男人壓住,感覺前所未有的安定。
沒對彼此做出過多要求,王航在她頭頂上發出綿長而規律的呼吸聲,令氣氛徹底鬆弛下來。
過了不知道多久,感覺到懷中人已經睡熟,他才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單,赤腳走近書桌,打開了電腦。
窗外的白雪世界一片清明,與中文網絡上的熱鬧喧囂形成鮮明對比。
經過一夜的發酵,「趙秉承」、「騙婚」等關鍵詞的衍生鏈接已經多達14000多個,論壇高樓還在節節攀升。不斷有知情人跳出來爆料,各種聲音真真假假,無從分辨。
王航沒有猶豫,直接找到被援引最多的帖子,開始細細研讀。
文章內容並不複雜,常娟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控訴自己遭遇鳳凰男騙婚。趙秉承為謀求家產,與情人許衡狼狽為奸,採取欺騙、誘導的方式,追求城市出生的孔雀女。
事情敗露後,男方逃避問題、拒絕見面,和小三一起出國。最終導致女方精心籌劃的婚禮毀於一旦,在親朋好友面前尊嚴盡失。
長帖中,常娟曆數自己在感情中的種種付出,並將為許衡母親治病的單據曬出來,證明其受騙之深:「他比她大十多歲,平日裡師徒相稱。為達到騙婚目的,兩人將我徹底蒙在鼓裡,喪失了法律職業者的基本道德。」
這篇文章又臭又長,其中多次出現邏輯矛盾,王航差點就讀不下去。
然而,他還是將進度條拉到後面,著重閱覽網友們的評論。
果不其然,大部分留言者義憤填膺,要求人肉涉事渣男和小三。很快便有好事者將趙秉承和許衡的照片貼出來,包括兩人的工作單位和聯繫方式。
昨天是國內的除夕夜,許衡和他不想被拜年短信轟炸,雙雙選擇了關機。
若非等著舊金山那邊的消息,王航恐怕也不會接到父親的電話。
他輕輕換了口氣,繼續翻頁。
有知情者現身爆料,言之鑿鑿地稱趙秉承心懷不軌、風評很差,在海商法界人盡皆知。
樓主貼出微博鏈接,發誓要將輿論攻勢進行到底,為自己討回公道。
王航點開微博,發現註冊名為「律師界敗類」,粉絲已然破千。其中發佈的內容多為圖片,將網貼、照片及趙秉承、許衡的個人資料貼得滿天都是。
博主說自己發帖的同時,已經將內容複製黏貼,電郵給所有業內相關人士。
附加的截圖中,去年海商法年會的通訊錄被公開。下至律所新人,上至航運公司老總,單位職務加郵件地址,統統被暴露在公眾面前。
他趕忙點開自己的公司賬戶,發現群發郵件赫然在目,已經被系統自動識別投入垃圾箱。
還有幾封腦殘粉的聲援郵件,零零星星地躺在收件箱裡,顯得格外刺眼。
王航看了看收件時間,都在美東時間中午十二點以前。
想必父親也受到了騷擾,所以才會反常地主動給他打電話。
母親雖然不上網,但作為董事長夫人,有自己的社交圈子,應該也是第一時間就得到了消息。
因為有著共同的職業理想,王航雖然由媽媽帶大,成年後卻和爸爸更加親厚。再加上兩人在公司裡低頭不見抬頭見,很多事情都繞不開彼此。
這次在紐約上岸,他給父親打過預防針,簡單介紹了許衡的個人情況。
王媽媽性格比較強勢,對付她最好的辦法就是生米煮成熟飯。
正因如此,王航才準備回國後直接攤牌。
誰料到會有這麼一出?
王航想起昨晚從帝國大廈下來,趙秉承始終拒絕接聽許衡的電話——出了事只顧自己逃避,卻把女人們推到第一線,這行為簡直與縮頭烏龜無異——他忍不住低聲罵了句髒話。
心中鬱卒煩躁,王航起身抓住煙和打火機,再次走上陽台。
美東公司也有專職法務,掛名海商法學會,負責和國內聯繫溝通。不出24小時,這場醜聞便會人盡皆知。
好在他跟許衡很快就要離開紐約。
雪花從天而降飄飄灑灑,給大地穿上了一層銀色外衣。王航抖著手點燃香菸,在寒風蕭瑟中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遠洋船員常年漂泊海上,因為通訊手段的有限,往往與新鮮事物隔絕,對於網絡暴力更是缺乏概念。
像常娟這樣以魚死網破之心,拉所有人和她一起下水的做法,王航根本無法理解。
但他明白,很多事情不會因為個人的想法改變——就像大海那永無寧息的波濤,除了勇敢面對、征服,再也沒有第二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