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驗票口,立刻發現了來接自己的人。那個人穿著綠色防寒衣,戴著有護耳的帽子。現場那麼冷嗎?青江修介感到有點不安。距離上次來這裏已經好幾個星期了,目前已經正式進入冬季,昨天首都圈也下了大雪。
「教授,你好,辛苦了。」磯部雙手貼著身體兩側,恭敬地向他鞠躬。他戴了一副厚鏡片的眼鏡,有點暴牙。第一次見到他時就覺得他很像是以前歐美人用揶揄的方式描繪的日本人。
「謝謝,還麻煩你特地來接我。」
磯部聽到青江這麼說,睜大眼睛,用力搖著頭。
「千萬別這麼說,讓教授特地從東京來這種地方,我們真的感到很抱歉。」
「沒事,這也是工作。」
「聽你這麼說,真是太好了。」
車站大樓前有一排商店,但幾乎都拉下了鐵捲門。上次來這裏時聽說,離這裏不遠處建了大型購物中心,當地人都去那裏購物。地方城鎮的狀況都大同小異。
磯部把四輪驅動的廂型車停在車站的停車場,青江坐進了後車座。
「之後的情況怎麼樣?」車子駛離停車場一段路後,青江問道,「上次在電話中聽說還是沒有規律性。」
坐在駕駛座上的磯部看著前方,搖了搖頭。
「還是老樣子,你看了數據之後應該就知道,每天的情況都不一樣,大家都很煩惱,搞不清楚到底是甚麼狀況。」
「也不能禁止民眾進入整個區域。」
「是啊,一旦這麼做,我們村莊就完了,根本無法餬口了。」磯部的聲音中帶著悲傷。
青江吐了一口氣,看著窗外。車子很快穿越了城鎮,行駛在一片田園風景中,很快就會駛上山路。到目的地大約四十分鐘左右。
去年年底,青江的研究室接到了D縣警察總部的電話,希望他能夠協助偵查工作。
青江感到納悶。既然要自己協助偵查工作,代表已經發生了甚麼事件,但他並不認為自己能夠提供甚麼協助。因為他只是普通的學者。
對方說,很可能不是事件,而是事故,所以希望他能夠協助驗證。
那起事件發生在D縣山區的赤熊溫泉村,一名前往觀光的遊客在附近山中散步時昏倒後死亡。警方認為很可能是火山氣體中毒造成死亡,但至今為止,從來不曾發生類似的事件,所以想查明原因。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青江終於瞭解了狀況。幾年前,另一個溫泉地也曾發生類似的事件。硫化氫氣體積在積雪下方的空洞中,有一家人剛好踩到,不幸中毒身亡。當時青江曾經去現場協助調查,之後就著手研究那一帶的硫化氫氣體的發生狀況。D縣警方認為這次的悲劇可能是類似的意外,所以才會來找他。青江專門研究地球化學,在學校教授環境分析化學課程。
青江本身也很感興趣,所以決定協助縣警進行調查。接到電話的翌日,立刻來到當地。
意外現場位在離旅館區數百公尺的地方,沿著往山頂的登山道走一小段路,中途轉入一條獸徑,沿著這條獸徑一直走,前方是溪流。那名男客就倒在那裏。
發現者是和那名男客一起來旅行的妻子。他們一同離開旅館去那裏,但妻子發現相機電池留在旅館房間內忘了帶而獨自回旅館。當她拿了電池再度回到現場時,發現丈夫昏倒在地。
救護人員趕到時,發現現場附近有硫化氫氣體的味道,但在有溫泉的地區,這並不是特別罕見的情況,地表的洞穴中不時會釋放出火山氣體。
火山氣體有一大半是水蒸氣,但含有百分之幾的有毒氣體硫化氫,通常都會在空氣中擴散,所以不會達到致死濃度。事實上,消防隊員在現場多次測量了硫化氫的濃度,最高數值也只有百分之○.○○一,這種濃度只會對眼睛造成刺激而已。
硫化氫比空氣重,容易積在地面的坑洞內。現場的溪流周圍地勢的確比周圍低,當無風狀態持續一段時間後,氣體很可能無法擴散,而被害人剛好在那裏。當硫化氫的濃度很高時,十幾秒就會失去意識,如果繼續吸入硫化氫氣體,很快就會死亡。
青江在當地停留了一個星期左右,和當地的消防、警察和公所人員合作,共同展開了調查,但在那段期間內,無法取得足夠的數據。於是決定請縣政府的人持續蒐集一個月的數據之後,再認真研擬對策。磯部是D縣環境保全課被派到赤熊溫泉村的公務員,這次負責蒐集數據的工作。
沿著蜿蜒的山路向上行駛了大約二十分鐘,終於看到了一個小村莊。
在一片令人聯想到歷史劇的房子中,有一棟長方形的水泥建築。那裏是集會所,火山氣體事件的對策總部就設在那裏。
青江下了車,走進集會所。房間中央放了一張會議桌,桌前放著鐵管椅。周圍堆著紙箱,裏面放滿了各種文件和資料。
「不好意思,這裏很亂。」磯部說著,把厚厚的一疊資料放在桌上,「這是至今為止的數據。」
「我來看看。」青江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打開那份資料。
裏面有好幾張折起的長條記錄,有很多密集的鋸齒狀曲線。記錄紙總共有五張,包括發生意外的地點在內,總共在五個地方二十四小時監測硫化氫的濃度。
磯部用茶壺倒了茶,放在青江旁問:「怎麼樣?」
青江一邊看著記錄紙,一邊喝著茶。
「在A地和D地都曾經有瞬間超過百分之○.○○二的情況。」
但這個數值並不算太高,硫化氫引起急性中毒的大致標準為百分之○.○七。
「對,但並不是事發現場的X地,那個現場最近也都沒有超過百分之○.○○一,而且無論A地和D地都只有一次而已,其他時候的數值都很低。超量的時間也不足三十秒,很快就下降到安全的數值。」
「所以只有那一天的那個時開點,X地的濃度上升。」
「只能這麼研判,所以才傷腦筋啊。禁止民眾進入那一帶的現場當然沒問題,問題是其他地方是否安全呢?」磯部把眉毛皺成了八字形。
「從這些記錄來看,新年期間的數值極端下降,有甚麼特殊狀況嗎?」
「喔,因為下雪的關係,這一帶下了大雪。」
「原來如此,大雪封住了火山氣體的噴出口。」
「是啊,所以之後蒐集的數據不太有參考價值。」
青江忍不住皺起眉頭。必須等冰雪融化後才能有結論嗎?但產生火山氣體的地點地熱較高,冰雪融化較快,想到積雪下方淤積的氣體同時噴出可能會造成的危險,現在就得研擬對策。
「可不可以再去看一次現場?」
「當然沒問題,我帶你去。」
青江再度坐上了磯部開的車前往現場,為了安全起見,帶上了氧氣筒、防毒面罩和手提式濃度計。
把車子停在登山道入口後,從那裏走去現場。入口拉起了繩子,掛著禁止進入的牌子。
青江看著濃度計的數值,走在被白雪覆蓋的登山道上。數值幾乎是零。他用鼻子吸了空氣,也沒有聞到硫磺的味道。
走了一小段路,路旁放了兩個紅色交通錐,似乎用來指示那裏是通往事故現場的岔路。積雪上有腳印。
青江跟在磯部身後走進岔路,積雪雖然不深,但還是不太好走。
上次來這裏時,他最納悶的是為甚麼被害人會來這種地方,聽說被害人的妻子回答:『我先生走錯路了。』他們離開旅館想去看瀑布,但找不到瀑布,她丈夫憑著直覺走進這條獸徑。在發現忘了帶相機電池時,他們完全沒想到自己走錯了方向,以為前方就是他們要去看的瀑布。
幾個不幸的偶然撞在一起,結果釀成了悲劇。
他們很快抵達了現場。離地一公尺的高度設置了一個大塑膠箱,裏面有濃度計和記錄器。這是在事故發生後設置的。
青江看了手提式濃度計,數值仍然是零。
他抬頭巡視四周。因為下雪的關係,和一個月前來這裏時看到的風景完全不同,但地形並沒有改變,附近的溪流也沒有被雪掩埋。
溪流兩側的地勢比周圍低,有一種名叫半管單板滑雪的競技項目,這裏的地形就有點類似於其比賽場地,在別處產生的硫化氫很可能被風吹到這裏,但問題在於氣體滯留的時間。這裏的地形通風良好,即使氣體被吹到這裏,照理說,下一剎那就會被吹去其他地方。
只能認為氣體被微風吹到這裏後,風向改變,氣體剛好滯留在這裏,然後又剛好有人──
「事故發生時,這一帶的天氣很穩定吧?」
「對,那個季節的氣候相對比較穩定。」磯部回答。
青江悶哼了一聲,抓了抓頭。「真難啊。」
「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策會議是在明天上午十一點開始吧?」
「對,在集會所召開,打算決定禁止進入的地區……」磯部觀察著青江的表情。
明天的會議上,青江必須從專家的角度發表意見。
「先回集會所吧,在確認火山氣體發生地點的同時,好好思考這個問題。」
「好。」
兩個人沿著來路往回走。來到登山道時,看到前方有一個人影。「咦?到底是誰啊?」磯部嘀咕著。
走進一看,是一名年輕女子。她穿著有帽子的防寒衣,戴了一頂粉紅色毛線帽,只是站在那裏看周圍的風景。
「會不會是住在哪家旅館的客人?」青江問。
「八成是這樣──喂,小姐。」磯部叫住了她。
年輕女子轉頭看著他們,但既沒有驚訝,也沒有害怕,態度鎮定自若。
她的年紀比想像中年輕,可能才十幾歲,眼尾有點上揚。
「妳在這裏幹甚麼?這裏是禁止進入的區域,不可以進來啊。」
那個年輕女子並沒有感到畏縮,一臉冷漠的表情輪流看著磯部和青江,最後看向他們的身後。
「事故發生的地點是在前面嗎?」她說話的聲音略帶有鼻音。
磯部似乎有點意外,回答慢了一拍。
「既然妳知道有事故發生,應該也知道為甚麼禁止進入吧。趕快離開這裏。」磯部揮著手掌,做出趕人的手勢。
那個年輕女子想要說甚麼,但最後甚麼也沒說,沿著登山道走了下去。青江目送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嘀咕:「她是誰啊?」
「不知道。」磯部也偏著頭。
「既然知道事故發生,又特地來這裏,顯然不是看熱鬧而已,會不會是被害人的家屬?」
「啊,有可能。但如果是那樣,剛才應該說一聲,我態度也會不同,甚至可以帶她去現場。」
「可能有甚麼隱情吧,你見過被害人太太吧?還有其他家屬嗎?」
「沒有,」磯部搖了搖頭,「我只見過被害人的太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他太太很年輕漂亮?」
「上次聽說了,你好像說她是再娶的吧?」
「被害人六十六歲,但他太太無論怎麼看,都不到三十歲,所以不可能是元配。」磯部說完,好像突然想到甚麼似地拍了一下手,「剛才的年輕女子會不會是被害人前妻生的女兒?」
「啊,有可能喔。」
「果真如此的話,那我剛才的態度太殘忍了,她可能想看看父親死去的地點。」
「你不必放在心上,她並不一定是被害人的女兒啊。」
「也對。」
磯部邁開步伐,青江也跟了上去。原本以為很快就會追上那個年輕女子,但一直來到登山口,都不見她的蹤影。
「一路上都沒有看到那個年輕女子。」磯部說道,他似乎也想到了同樣的事。
「可能有朋友和她一起來,她朋友在車上等她。」
「喔,原來如此。也對,一定就是這樣。」磯部打開了車門鎖。
青江坐上車後,看向登山口。那裏只有一條路,周圍都是樹木,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他腦海中浮現那個年輕女子躲在某處,屏息斂氣地等待青江他們離開,但他沒有繼續深想。即使果真如此,她應該也有她的苦衷,而且目前那裏已經不是危險地點,並不需要禁止進入。
青江在集會所確認了幾份資料,影印完成後,和磯部討論了明天會議的計畫,之後就和磯部道別,獨自前往今晚住宿的旅館。他預約了「前山旅館」,是這個村莊內最大的旅館,也是被害人生前投宿的地方。上次來調查時,也住在這裏。
青江來到旅館前,一個認識的男員工正在清掃玄關,對方似乎也記得青江,立刻鞠躬說:「啊,辛苦了,歡迎光臨。」然後為他打開了玄關的門,對著旅館內叫了一聲:「老闆娘,青江教授到了。」
青江走進旅館,老闆娘立刻滿面笑容地跑了過來,「歡迎光臨。」
「又要麻煩你們了,但這次只住一晚。」
「我知道教授很忙,工作辛苦了。」
青江走向櫃檯時,不經意轉頭一看,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剛才見到的那個年輕女子坐在面對電視的沙發上,正在滑手機。
那個年輕女子也看到了青江,尷尬地站了起來,沿著旁邊的樓梯快步上了樓。
「怎麼了?」老闆娘問。
「沒事……剛才那個年輕女子是這裏的客人嗎?」
「是啊,今天剛到。」
「她和家人一起來吧?」
老闆娘搖了搖頭。
「她一個人,她說自己是學生,一個人旅行。」
「是喔……」
如果她是大學生,應該只有一、二年級。她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歲,總之,從老闆娘說話的語氣判斷,她應該不是被害人的家屬。
「她朋友以前也曾經住過這裏。」
「朋友?」
「對,一個年輕男生。她拿了照片給我看,問我那個人之前是不是住過這家旅館。因為我記得那個客人,就回答她說,對,的確曾經住過這裏。我問她認識那個人嗎?她說他們是朋友。」
「嗯。」青江用鼻子發出聲音後,拿起了原子筆,在填寫住宿登記卡時對老闆娘說:「老闆娘,妳真厲害,竟然記得來這裏住過的所有客人的長相。」
「不可能記得所有人啦,」老闆娘搖著手,「因為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才會記得那位客人。」
「甚麼事?」
「那位客人住在我們旅館的隔週,我又看到他,在登山道附近。」
「所以那位客人連續兩週都來這裏嗎?」
「是啊,第二次好像住在其他旅館,而且在我看到他的隔天,就發生了那起事故。」
「妳是說硫化氫的意外嗎?」
「對啊,」老闆娘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因為這件事的緣故,所以對那位客人留下了印象。」
「原來如此。」
如果是這樣,的確比較容易記住。青江完全能夠理解。
翌日八點起床後,去餐廳吃早餐。和上次投宿時相比,客人似乎增加了。上次事故才剛發生不久,聽說有不少客人取消了預約。目前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客人可能又逐漸回籠了。
青江快吃完早餐時,那個年輕女子走進了餐廳。她穿著牛仔褲和運動衣,也許因為沒有化妝的關係,感覺比昨天看到時年紀更小。
她坐在青江的斜前方,雖然視線交會,但青江立刻移開了視線。
吃完早餐,青江去大浴場泡了澡才回房間。桌上堆滿了資料,昨天晚上直到深夜都在研究這些資料,但還是無法想到理想的方案,今天的會議上只能表達一些不痛不癢的意見。他不由地想起磯部傷腦筋的表情。
上午十點,他收拾完行李走出房間,在一樓的櫃檯結帳時,再度看到那個年輕女子。她背著背包,可能也打算離開。她像昨天一樣坐在沙發上,把手機放在桌子上看電視,沒有轉頭看青江的方向。
另一張沙發上坐了一對夫妻帶著一個孩子,那個男孩可能還沒上小學,右手拿著寶特瓶。
老闆娘遞上結算的帳單,青江從皮夾裏拿出信用卡放在櫃檯上。這時,旁邊傳來「啊!」的叫聲。轉頭一看,那個像是母親的女人撿起寶特瓶,瓶內飲料灑在桌上。那個男孩似乎把手上的寶特瓶打翻了。
青江看向那個年輕女子。她不慌不忙地把桌上的手機移開二十公分。
飲料在桌上擴散,同時流向年輕女子的方向,但她事不關己地繼續看著電視。青江很擔心她的手機會被弄溼。
飲料到達手機前停止流動,她的手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但如果她剛才沒有移動,一定會被弄溼。
「對不起。」那個母親一邊道歉,一邊用面紙擦桌子,旅館的女員工也立刻拿著毛巾跑過來一起擦拭。那個年輕女子似乎覺得會影響到別人擦桌子,這才拿起自己的手機。
「青江教授。」老闆娘叫著他,櫃檯上放著簽帳單。
「啊,不好意思。」青江急急忙忙簽了名。
一看時鐘,上午十點十五分。會議十一點開始,時間還很充裕。他決定提前去集會所和磯部進行最後的討論。
青江向老闆娘道別,離開了旅館,前往集會所的途中,都一直在想那個年輕女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