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華好像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猛然張開了眼。剛才似乎睡著了。她坐了起來,看向床頭櫃的時鐘。快八點了。
她下了床,走到窗邊。從窗簾縫隙向外張望。一輛廂型車停在對面小鋼珠店旁。她猜想應該就是那輛車。昨天之前是黃色小型轎車,可能覺得同一輛車會引起注意,所以換了車。雖然有可能是桐宮玲的指示,但圓華認為是武尾自己的判斷。因為她很瞭解他的性格有多麼小心謹慎。
在有栖川宮紀念公園和青江見面後,她立刻跳上了計程車,很快就發現後方有車子跟蹤。去公園時沒有人跟蹤,所以跟蹤的人一定是從青江那裏下手。既然這樣,必定是桐宮他們。
雖然她曾經想要設法甩掉跟蹤,但如此一來,就不知道對方有甚麼打算。既然只是跟蹤,就代表目前並不想立刻把自己帶回去,所以她故意讓對方知道目前住的地方。那是一家平價商務飯店。之後,就在馬路上看到了奇怪的車輛,可能是在飯店大門前監視。
她去便利商店買食物時,曾經用小鏡子觀察車內的情況。果然不出所料,在駕駛座上看到武尾那張粗獷的臉。
為甚麼只是監視,而不把自己帶回去?可能他們察覺了自己的目的,所以決定靜觀事態的發展。當然,目前並不知道他們是否默認了自己的行動,很可能在最後的緊要關頭出手干涉。
但是,他們的目標應該和圓華相同。也就是要阻止甘粕謙人,阻止他繼續犯罪。
她離開窗戶旁,再度躺回床上,但已經沒有睡意了。清醒的腦海中浮現出第一次見到謙人的日子。
圓華知道父親用劃時代的手術,讓原本是植物人的少年清醒了,但她對這件事漠不關心,相反地,她努力不想知道這件事。因為這個話題會讓她聯想到並不算長的人生中最悲慘的回憶。
這個回憶不是別的,就是母親的事,是奪走母親生命的龍捲風。
美奈被埋在瓦礫堆中最後露出的笑容。那一幕深深烙在圓華的腦海中。美奈在斷氣之前,只關心女兒是否平安。當她得知女兒平安無事,發自內心感到鬆了一口氣。光是想到這件事,圓華內心深處就湧現一股暖流。
溫柔的媽媽、溫暖的媽媽、堅強的媽媽──龍捲風在剎那之間奪走了圓華最重要的人。
圓華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巨大的黑色圓柱從背後逼近的景象。即使事後回想起來,仍然覺得龍捲風破壞一切的樣子,不像是發生在這個世界的事。
但是,這並不是任何人的過錯。龍捲風是自然現象,所以只是運氣不好。如果那天的那個時間不在那裏,就可以躲過一劫。
沒錯,父親全太朗當時不在她們身邊,他在東京,所以甚至沒有看到龍捲風。
他之所以沒有和圓華母女同行,是因為工作無法脫身。有一個非他不可的重要手術,他正忙於相關的準備工作。雖然當初是他提出說,今年的連休要去美奈娘家──
即使如此,圓華也完全無意責怪全太朗。如果他也同行,圓華可能同時失去父母。
圓華對手術按照原定計畫進行也感到佩服。只要在全太朗身邊停留片刻,就可以充分感受到他對失去美奈感到多麼難過。她曾經多次看到父親深夜回家,對著媽媽的遺照喝著威士忌,圓華似乎也能夠聽到他在心中對亡妻說話的聲音。
只是她對全太朗動的那個手術毫無興趣,聽說手術成功,所以她也感到高興,但只是如此而已。全太朗也隻字未提手術的事,他原本就很少在家裏談工作的事,如今可能顧慮到女兒的心情,比之前更刻意避談這些事。
所以那一天,全太朗把手機忘在洗手台上這件事,對羽原父女來說,真的是命運的惡作劇。
那一天──四年前的秋天,那天是非假日,但圓華在自己家中。因為那天是學校的校慶。她就讀的是同時有中學部和小學部的學校,所以上了中學部後,校慶也是同一天,也就是遇到龍捲風後整整過了四年。
圓華發現手機之後,準備出門送手機給全太朗。她之前曾經多次去過父親工作的開明大學醫院。
來到門外,發現昨天開始下的雨已經停了,但天空很黑,她遲疑了一下,最後帶了雨傘。
她到了醫院,在櫃檯問了全太朗目前人在哪裏。櫃檯的人告訴她,今天不在醫院,而是在數理學研究所。圓華問了地點後,發現離醫院有一小段距離。
因為天氣並不冷,她決定走路過去。幸好這時雨已經停了,在行人稀少的馬路上,有些地方積了水。
數理學研究所──父親為甚麼會去那裏?父親是腦神經外科醫生,照理說應該和數理學沒有關係。
圓華也有手機,但全太朗並沒有打電話給她。可能他還沒發現自己忘了帶手機。
不一會兒,左前方出現了白色建築物。她走近一看,看到了「獨立行政法人 數理學研究所」的牌子。圓華抬頭仰望建築物,覺得銳角的設計很適合「數理學」這幾個字的感覺。
入口是霧面玻璃門,完全看不到裏面的情況,似乎拒絕閒人進入。
圓華正在門口遲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回頭一看,一名少年跑了過來。少年對她說:「趕快撐傘。」
「啊?甚麼?」圓華搞不清楚狀況。
少年跑到她身旁,從她手上搶過雨傘,立刻打開了傘,然後按著她的頭對她說:「快蹲下。」她莫名其妙地蹲了下來。
一輛卡車駛過他們身旁,下一剎那,水濺到了雨傘上。圓華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少年吐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太好了。」他收起了雨傘,「那個人開車很不小心,我果然沒有猜錯,他沒有繞開,也沒有放慢速度。」說完,他把雨傘遞給圓華說:「還妳。」
圓華仍然搞不清楚狀況,接過了雨傘。少年指著馬路對她說:「那個。」馬路旁有一個很大的水窪。
圓華看到水窪,終於恍然大悟。卡車的輪子駛過水窪,濺起的水一直噴到他們站立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濺起來的水會噴到我?」
少年為難地垂著雙眉,微微偏著頭。
「為甚麼知道?我最怕別人問我這個問題,只能說,就這樣知道了。」
「是喔。」圓華在回答時,猜想可能經常會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也就是說,經常發生這種事嗎?
但是,圓華還有比仔細思考這件事更重要的事。
「謝謝你,幫了我的大忙。」圓華看到少年的牛仔褲褲腳溼了,向他道歉說:「對不起。」
「妳沒必要道歉啊,幸好泥水沒有濺到妳的白色衣服。」他指著圓華身上的白色連帽衣說。
少年個子很矮,但仔細觀察後,發現他比圓華年紀稍長。他的鼻子很挺,一隻細長的眼睛很清澈,在學校一定很受女生的歡迎。
「妳去研究所有事嗎?」少年看著建築物問道。
「我爸爸忘了帶東西,我來送給他。」
「喔,妳爸爸是?」
「他姓羽原……」
少年微微睜大眼睛,「開明大學的羽原醫生?」
「你認識他?」
「當然啊,他是我的恩人。」
少年指著自己的頭說:「他幫我動手術,四年前。」
圓華微微偏著頭,隨即驚訝地看著他的臉。
「你該不會就是從植物人奇蹟康復的少年……」
「對,」他點了點頭,「就是我,所以羽原醫生是我的恩人,救命恩人。」
圓華驚訝不已。她知道手術成功了,卻沒想到竟然完全康復了。她一直以為即使清醒了,仍然會有某些障礙,但無論怎麼看,眼前的少年都像是正常人。不,他剛才的敏捷根本連圓華也自嘆不如。
「沒想到你恢復得這麼好。」
她坦率地表達了感想,他露出燦爛的笑容說:「多虧了羽原醫生。」
任何人聽到有人對自己的父親表達感謝,都不可能不高興。圓華也很自然地露出笑容。
「呃,你叫……」
圓華問道。少年回答說,他叫甘粕謙人。是個很少見的姓氏。圓華也向他自我介紹,謙人說她的名字很好聽。
「你還要繼續回診嗎?你看起來已經完全康復了啊。」
謙人臉上仍然帶著笑容,用下巴指了指建築物說:「這裏並不是醫院啊。」
「啊,對喔。」圓華看了建築物的入口後,將視線移回謙人身上,「你也有事來這裏嗎?」
「不能算是有事……」他撥了撥頭髮,「我住在這裏。」
「啊?你的家在這裏?」
「不能說是家,但因為我沒有其他住處,所以也可以算是家。」
「你為甚麼要住在這種地方?」
他露出狐疑的眼神看著她問:
「羽原醫生沒有告訴妳我的事嗎?」
「完全沒有,」圓華搖了搖頭,「因為爸爸在家裏完全不會談工作的事。」
「是喔……既然這樣,我也不能說。因為他們要求我不能告訴任何人。」
「是秘密嗎?」
「是啊。」他聳了聳肩。
聽到他這麼說,反而更想知道。
「即使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告訴別人也不行嗎?」她沒有輕易放棄。
「不行啊,」他笑了起來,「妳應該也很清楚,這種保證有多不可靠。」
圓華無言以對。因為他說的完全正確。
「要不要進去?我為妳帶路。」
「嗯,太好了。」
他熟門熟路地走進建築物的入口,圓華也跟著走了進去。微暗的燈光下,放了幾張沙發和桌子,一個男人正在角落的座位看雜誌,除了他以外,並沒有其他人。
兩人繼續往裏面走,有兩個好像車站自動驗票口的東西。旁邊有一個櫃檯,櫃檯內坐了一個女人。
少年走向那個女人,和她說著甚麼。女人笑臉相迎,點著頭看向圓華,似乎瞭解了情況。然後拿起電話,不知道打電話去哪裏。
她打完電話後,對少年說了甚麼。他點了點頭,回頭看向圓華,向她招手,叫她過去。圓華走了過去。
「羽原醫生正在忙,妳可以把手機交給我,我等一下會交給醫生。」
「喔,是喔。」圓華從口袋裏拿出全太朗的手機放在櫃檯上,「那就麻煩妳了。」
「我會負責轉交。」
圓華確認那個女人放好手機後,和少年一起離開了櫃檯。
「謝謝你,幫了我的忙。」
「小事一樁,我可以問妳電話嗎?」
「啊,當然可以啊。」
圓華也想問他的電話。雖然對他沒有心動的感覺,但有好感,而且對他神秘的部分也很有興趣。他們當場互留了電話。
讓人送她到門口,圓華看到了剛才的水窪。
「妳家離這裏近嗎?」謙人仰望著天空問道。
「搭電車十五分鐘左右,車站是──」
謙人聽到她說的站名後,立刻俐落地操作著自己的智慧型手機,螢幕上出現了地圖。
「在這裏西方十二公里處,妳家離車站近嗎?」
「走路大約七、八分鐘。」她不知道謙人為甚麼問她這些問題。
「是喔,那就很難說。」
「怎麼了?」
謙人指著天空說:「二十五分鐘後會下雨,妳從這裏走去車站要五分鐘,再加上等電車的時間,在妳下電車時,剛好開始下雨。這把傘又可以派上用場了。」
「天氣預報這麼說嗎?」
「不是天氣預報說的,但應該會是這樣。」
圓華不知道該說甚麼,所以沒有說話。「再見。」他向圓華道別後,走進了建築物。
圓華納悶地走去車站,等了一會兒,搭上了電車。在電車上時,發現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電車抵達了羽原家附近的車站,圓華剛走出車站,天空就下起了雨。她打開雨傘,拿出智慧型手機確認時間,離謙人剛才預言的時間剛好過了二十五分鐘。
那天晚上,全太朗回家後,為圓華送手機的事道謝。
「妳真是幫了大忙,原本想打電話給妳,但又不好意思叫妳送過去。妳竟然能夠找到那裏。」
「我先去了醫院,他們說你在那裏。爸爸,你現在都在那裏工作嗎?呃,是不是叫數理學研究所?」
「不是一直在那裏,只是偶爾。妳為甚麼問這個問題?」
圓華想了一下,把遇見甘粕謙人的事告訴了他,還說是謙人為她帶路。
全太朗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他有沒有給妳看甚麼?有沒有對妳說甚麼?」
看到父親的嚴厲眼神,圓華發現自己不應該說這件事。她搖了搖頭說,只是帶她進去而已。
「是喔。」雖然父親點著頭,但似乎有點懷疑。
那天之後,圓華很在意謙人的事。他在那裏幹甚麼?為甚麼要保密?
她決定傳簡訊給他。首先為那天的事道謝,同時告訴他,正如他所說,後來真的下起了雨,她感到很驚訝。
他立刻回了訊息,說很高興用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遇到了恩人的女兒。同時用開玩笑的方式說,不得不隱瞞很多事,也讓他感到痛苦。雖然文字很輕快,但圓華總覺得他內心很沉重。
他們互通訊息,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看他所寫的內容,發現他並沒有其他可以互通訊息的朋友,關於這件事的理由,他說『當交際範圍太廣,持續隱瞞就會很麻煩』。
圓華看了這些內容後,覺得其實他也很想說出秘密。她思考著如何才能巧妙地引導他說出來,卻找不到好方法。
這時,他們決定見面。並不是由哪一方提出,而是很自然發展。開明大學旁有一個大型商場,裏面有影城和購物中心,他們約在那裏見面。
相隔一個月再見到甘粕謙人,發現他看起來有點成熟。圓華很擔心自己穿的衣服不好看。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短裙,針織衫外面套了一件米色連帽夾克。她對自己穿的衣服是否可愛完全沒有自信,但他稱讚說,她的衣服很好看。
他們看到一家水果吧,正想走進去,發現剛好座位都滿了。謙人巡視店內後說,先等一下看看。
「應該很快就會有空位。我原本就想坐窗邊的座位,所以剛好。」
結果,不到五分鐘後,就有一對夫妻帶著孩子走了出來。走進店內一看,女店員正在收拾窗邊的桌子。
「你怎麼知道這張桌子會空出來?」圓華坐下後問道。
「我並不確定,因為人的行動很難預測,但我有幾個判斷根據。」
「根據?甚麼根據?」圓華探出身體。
謙人聳了聳肩。
「如果要詳細說明,就會沒完沒了。像是那個媽媽很快喝完果汁,已經喝完咖啡的爸爸很不耐煩地用手指敲著桌子,那個男孩很無聊地甩著腳,而且他們三個人並沒有聊天。並不是有甚麼決定性的要素,只是靠整體的感覺判斷。人在準備做下一個行動時,一定會發出某種訊號,只是當事人並不自覺。」
圓華眨了眨眼睛,注視著謙人的臉。
「剛才只是看一眼,你觀察得這麼仔細嗎?」
「只要看一眼就足夠了。」謙人的嘴角露出笑容,然後,他看向窗外,微微皺起眉頭,「傍晚五點果然會下雨,我原本想好要帶傘,結果還是忘了。」
「下雨?」圓華看了自己的手機,「天氣預報沒說要下雨啊。」
「嗯,天氣預報沒說,但會下雨。」謙人自信滿滿地說。
和上次一樣,圓華忍不住想。上次他也正確預告會下雨,甚至預告了下雨的時間。她想問他為甚麼會知道,最後決定放棄,因為她覺得這應該和他內心的秘密有關。
他們喝著果汁,聊著音樂和學校的事,其實幾乎都是圓華在聊天,謙人只是當聽眾。從之前互傳的訊息中,圓華隱約察覺他並沒有上學,只是並非沒有讀書,他在數理學研究所認真讀書,內容應該比普通學校教的更難。雖然並沒有問過他,但圓華有這樣的感覺。
走出水果吧,他們一起走去遊樂場。因為謙人說他想玩遊戲,但他中途停下腳步,從地上撿起甚麼東西。看起來像是心形的紙片。圓華在旁邊探頭張望,發現上面印了星星圖案和當紅的搖滾樂團名字。她想起那個樂團正在附近的活動中心開演唱會。
「可能是用來灑在音樂會的會場。」謙人說:「聽說最近很流行灑這種東西,雖然看起來像紙片,但其實是保麗龍薄片。可能是帶回家的歌迷不小心掉的。」
「音樂會會場灑這種東西嗎?為甚麼?」
「當然是為了炒熱氣氛啊。」
圓華看著心形薄片,忍不住納悶,「這種東西可以炒熱氣氛?」
「妳看了就知道了。」
謙人巡視周圍,然後走向電扶梯,但並沒有搭上電扶梯,而是在前面停下了腳步。
這裏是三樓,但因為中間是挑高的開放空間,所以可以看到一樓。謙人看著下方。
「很好,下面沒甚麼人走動,不會擾亂空氣,應該會成功。」
「甚麼意思?」
但是,謙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把手伸到欄杆外,把那張心形的保麗龍薄片拋向空中。
下一剎那,圓華忍不住驚訝地「啊!」了一聲。
她以為保麗龍薄片會飄落下去,沒想到並不是這麼一回事。心形的薄片保持水平,緩緩地在空中斜向下降,簡直就像是超小型的滑翔翼,而且滯空時間長得出乎意料。
「在音樂會進入高潮時,從天花板灑下數百片這種東西,觀眾不是會陷入瘋狂嗎?」
聽到謙人這麼說,圓華覺得有可能,但雙眼仍然追隨著心形的去向,想像著歌迷也許會爭相搶奪。
但是,之後才更令她驚訝。心形滑翔翼稍微改變了行進方向來到一樓,最後竟然降落在服務中心的櫃檯上。櫃檯內的女人對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東西感到驚訝,戰戰兢兢地拿了起來,四處張望著,似乎在尋找到底從哪裏飄過來的。
謙人小聲地笑了起來,「失物當然要交到服務中心。」然後回頭看著圓華。
圓華說不出話。她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剛才看到的現象。謙人剛才丟下去時,似乎就瞄準了服務中心的櫃檯,但是,這裏離服務中心有相當的距離,真的能夠做到嗎?
她看得目瞪口呆,謙人拉著她的手說:「走吧。」
他們走去遊樂場後,玩了各式各樣的遊戲。賽車、戰爭遊戲,以及配合音樂節奏打鼓的遊戲。在玩遊戲時,謙人和普通的少年沒甚麼兩樣,技術並沒有特別高超,有時候還輸給圓華。
但是,漸漸進入尾聲時,發生了驚人的事。因為圓華說她想要夾娃娃機裏的布偶。
謙人的眼睛一亮,「妳想要哪一個?想要幾個?」
圓華看著夾娃娃機,說了三個布偶的名字,說只要其中一個就好。
謙人點了點頭,從皮夾裏拿出三個一百圓硬幣。
然後,他簡直像在變魔術。每次把一百圓硬幣投進夾娃娃機後,接二連三地夾起了布偶,簡直像是直接用手抓。因為實在太過輕而易舉,圓華差一點忘記是在遊樂場。不到五分鐘,圓華的手上已經抱了三個布偶。
「妳還想要其他的嗎?」謙人喜孜孜地問。
圓華默然不語地搖搖頭。她說不出話,所以也沒有向他道謝。
謙人問她接下來要去哪裏,圓華說她有點累了。
「那我們休息一下。」
遊樂場外面剛好有一張長椅,兩個人並肩坐在長椅上,可以隔著窗戶俯瞰附近的公園,但因為天色昏暗,景色並不佳。這時,突然有雨滴打在窗戶上。圓華驚訝地看著手錶,發現時間是五點多。
「沒有雨傘怎麼辦?買一把好像有點浪費,」謙人說:「因為八點雨就會停了。」他說話的語氣,似乎完全不認為自己的預測可能會不準。
圓華把抱在手上的三個布偶放在旁邊,轉身看著他。
「你為甚麼有辦法做到?」
謙人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圓華的話刺激了他的內心。
「這根本不尋常,」圓華說:「你可以正確說中天氣,也可以輕易夾起娃娃。不,不光是這樣而已,剛才讓心形的卡片飛下去,和第一次見面時,你可以預料到水窪的水會濺起來,這些都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我不能問這些事嗎?」
謙人始終看著窗外,甚麼都沒說。他當然不可能沒聽到她說話,可以強烈感覺到他在猶豫、思索。
他的嘴唇終於動了起來,「我真是太矯情了……」
「啊?」
謙人靦腆地笑了笑,輕輕嘆了一口氣。
「妳當然會在意,當然會覺得奇怪。我明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卻沒有掩飾自己的能力,不僅如此,還故意在妳面前賣弄,設法引起妳的注意,希望妳發問。我太矯情了,連我都討厭自己。」
「謙人……」
謙人坐直了身體,轉身看向圓華。
「不瞞妳說,我有很多話想告訴妳,所以才想和妳見面。我不希望用訊息,而是當面告訴妳。」
圓華深呼吸後,注視著他的臉。
「我隱約察覺到了,我察覺到你內心有很大的秘密,因為無法告訴任何人而痛苦不已,很希望有人能夠和你分享,所以我今天做好了心理準備。」
「被妳預料到了?」
「嗯,」圓華點了點頭,「雖然我平時並不是一個直覺很準的人。」
謙人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輕輕搖了搖頭。
「不瞞妳說,不是妳想的那樣,是我透過互傳訊息時,讓妳產生這樣的預料。」
「啊?甚麼意思?」
「第一次在研究所見到妳的時候,我不是說,住在那裏的理由是秘密嗎?其實我心裏覺得可以告訴妳。不……不對。」謙人搖了搖頭,「我很想告訴妳。老實說,我一直很想告訴別人,卻始終找不到適合的對象。見到妳之後,我覺得終於找到了。所以那天告訴妳下雨的時間,用這種方式吸引妳的注意力。」
「既然這樣,你應該更早告訴我啊。」
「雖然我對自己的直覺很有自信,但我希望再多瞭解妳。在和妳多次互傳訊息時,更確信自己的直覺沒有錯,所以我在傳給妳的訊息中,讓妳能夠感受到我想對妳說出心中的秘密,為了讓妳能夠像妳剛才所說的,做好心理準備。」
圓華摸著自己的胸口。一切都是謙人精心策劃的嗎?但是,為甚麼要這麼大費周章?
「妳可以摸一摸這裏嗎?」謙人說完,扭轉身體,按著脖子後方。
圓華伸手摸了那個位置,輕輕按壓後,手指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怎麼樣?」
「嗯……很硬,裏面好像有甚麼東西。」
「沒錯,裏面的確有東西,是電池和脈衝波發射器,發射器和裝在大腦內的電極相連,都是羽原醫生幫我裝的。」
「當時的手術……」
「因為動了那次手術,我才能夠像普通人一樣活動、說話和吃飯,但過了一陣子之後,我發現並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已經變成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樣的人了。」
他向圓華娓娓訴說。
手術後,他的意識越來越清醒,終於可以和外界溝通了。第一次能夠發出聲音的喜悅難以用言語形容。不久之後,他的手腳可以活動,也可以正常飲食。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獲得了重生,得到了一個新的身體,為了能夠充分運用身體所做的訓練讓他樂此不疲,每天都在成長進步,他可以真實體會到自己在學習。
在手術後一年多,他開始感到有點不對勁。不,其實更早之前就隱約有這種感覺,只是當時專心於恢復身體功能,並沒有仔細思考這件事。
用一句話來形容這種不對勁,就是他發現自己的直覺變得很敏銳。
在很多事情上,他都能夠隱約察覺接下來會發生的情況,尤其對於物理現象特別明顯。比方說,棒球被打到空中,或是足球被踢向空中時,他可以立刻預測球會沿著怎樣的軌道,落在哪個位置。在地毯上滾動的高爾夫球也一樣,在擊桿的瞬間,就知道會停在哪個位置。
除了物理現象以外,還可以預測其他事。當他走在醫院的走廊上時,突然知道手術室馬上要進行手術,也可以預料到在候診室內的病患中,下一個站起來的人是誰。
他覺得這些事說出來會被人嘲笑,所以就沒有吭氣,但在定期檢查時,終於告訴了羽原。他做好了被羽原說成是錯覺的心理準備,但羽原並沒有這麼做。
不久之後,羽原就把謙人帶去大學附近的數理學研究所,在那裏接受了幾項訓練和測試。
之後,羽原向他說明了他大腦中發生的情況。
根據羽原的說明,謙人的預測並不只是直覺而已,而是有明確的根據。在多次觀察現象後,就可以掌握事物的物理特性,預測結果。
之所以能夠知道開始動手術的時間,以及猜中病患在候診室內的行動,都是因為經驗的累積。因為平時經常看到護理師和病患,從他們不經意的舉動中,可以察覺到這些事,但因為不是物理現象,所以並不是每次都能說中。
謙人聽了之後感到很意外,因為他幾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獲得了這些經驗法則。
為甚麼會產生這種能力?當然和那個手術不無關係。
謙人之後的生活完全改變。他從開明大學醫院的病房搬到了數理學研究所,接受各種測試和訓練。
羽原和其他人想要瞭解謙人能力的極限,為此準備了有關物理現象的龐大數據資料,謙人牢記在腦海後,漸漸可以立刻預測很多事。
「夾娃娃機是物理初步中的初步,能夾到娃娃是理所當然的。讓心形的卡片按照我的意圖飛有點困難,但因為擾亂空氣的因素不多,所以成功了。」
「……你太厲害了!」圓華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謙人的臉,「原來你有了超能力。」
「我覺得這和超能力不太一樣。」他皺著眉頭,抓了抓頭,「因為我無法透視,也無法在不用手的情況下移動物體,更無法瞬間移動,只能預測而已,而且侷限於物理現象,對於有動物介入的事就無法預測,就好像我完全無法預測野貓要去哪裏。」
「即使這樣,也已經夠厲害了。為甚麼要保密呢?」
謙人抱著雙臂,發出「嗯」的聲音,「有很多因素,因為大人的因素。」
圓華「喔」了一聲,覺得最好不要追問。
「只要是物理現象,所有的事都可以預測嗎?」
「不,不是這樣,有很多事無法預測。即使給我看了很多地震的數據資料,我也無法預測地震。我猜想是因為人類還沒有發現預測所必須的數據,而且亂流也無法預測。」
「亂流?」
「就是混亂的亂,流動的流。液體和氣體都是一種流動狀態,如果無法預測亂流,就無法知道未來的天氣。」
「但你不是可以預測嗎?」圓華指著窗外,「你也準確預測了下雨。」
謙人皺著眉頭,搖了搖頭,「這種程度還不夠。」
「是嗎?」
「我可以隨時預測自己身邊的情況,但只是甚麼時候會下雨,甚麼時候雨會停的程度而已。這樣不行,只有能夠預測突然在局部發生的現象,才能夠控制亂流。」
「突然在局部發生的現象是指?」
「有很多啊,像是雷雨、下擊暴流,還有龍捲風。」
「龍捲風?」圓華感到一驚。
「目前的天氣預報都使用了超級電腦,但預報這些現象的正確率仍然很低,龍捲風最多只有百分之十而已,也就是說,在十次之中,有九次都失誤,可見有多難。」
圓華的嘴裏感到苦澀,她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回想起那場噩夢。
「但是,羽原博士和數理學研究所的其他人認為,即使超級電腦不行,我仍然有可能做到。」
「甚麼意思?」
「他們認為在我大腦中進行的不只是計算而已,還有其他的事。比方說,即使是天氣預報,我可能採取了和電腦完全不同的方法,還說如果不這麼想,很多事情無法有合理的解釋。果真如此的話,對人類來說,就是劃時代的進步。物理上有納維.斯托克斯方程式……妳不知道吧?」
「納維……我連聽都沒聽過。」
「那是至今仍然沒有解決的物理學問題。據說一旦解開這個難題,將能夠為科學帶來無法估計的影響,數理學研究所的人說,這裏面可能有某些啟示。」謙人指著自己的頭。
「如果解決了這個問題,就可以預測龍捲風嗎?」
「理論上。」
「太厲害了。」圓華握緊雙手,「真希望可以早日實現。」
「是啊,但未來的路可能還很長,」謙人聳了聳肩,「我一個人的力量不夠,需要有合作的夥伴。」
「那就找更多夥伴啊,我爸爸為甚麼不讓更多人成為像你一樣的人?」
「因為有限制。我是因為發生了意外,剛好接受了這個手術,但好像不能對沒有遭遇意外的人動手術。」他又接著說,「要成為拉普拉斯的惡魔,必須有充分的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