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你有沒有聽過數學家拉普拉斯?是一個法國人,他的全名叫皮埃爾─西蒙.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桐宮玲問青江。

  「拉普拉斯?不,我沒聽過。」

  「假設有智者能夠瞭解這個世上所有原子的目前位置和運動量,他就可以運用物理學,計算出這些原子的時間變化,進而完全預知未來的狀態──」桐宮玲用好像在朗誦詩歌般的語氣說道:「拉普拉斯提出了這個假設,之後,這個假設中的智者被稱為拉普拉斯的惡魔。謙人的預測能力和拉普拉斯的惡魔很相近,所以,數理學研究所將針對他的能力所進行的研究命名為拉普拉斯計畫。既然稱為計畫,當然設定了最終目標。研究所設定的目標大致有兩個,第一個是瞭解他的大腦內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另一個就是從剛才一再提到的重現性的立證工作。前者將是一條漫長的路,後者也有巨大的障礙。無論如何,都無可避免地需要進行人體實驗。到底要去哪裏找被實驗者?人道上是否允許這種事?關於這個問題,厚勞省和文科省的公務員,以及警察廳的人都不願意提供意見。雖然他們內心一定希望我們在正常人身上動手術,但因為擔心發生意外,所以誰都不願說出口。這時,有一名少女去找拉普拉斯計畫的實質負責人,也就是研究所的所長。她對所長說了令人驚訝的事,她說,她自願成為拉普拉斯計畫的實驗對象。」

  青江瞪大了眼睛,吞了口水後,才張開嘴:「圓華……」

  「沒錯。」

  「她不是向羽原博士提出的嗎?」

  垂著頭的羽原搖了搖頭後,抬了起來。

  「她完全沒有和我商量,我完全沒察覺她竟然知道拉普拉斯計畫。」

  「所長也很驚訝,因為這個計畫是絕對機密,參與計畫的所有相關人員都簽下了保證書,保證連家人也不可以透露。問了圓華小姐是從哪裏得知這個計畫,圓華小姐回答說,是謙人告訴她的。只有謙人沒有簽保證書,因為研究所請他協助,當然不可能這麼要求他。」

  「她自願成為實驗對象的理由是甚麼?」

  「她說,自己也想具備像謙人一樣的能力,想要解開納維.斯托克斯方程式(Navier─Stokes equations)之謎,想要幫助他人。」

  青江又聽到了無法理解的名詞,「甚麼方程式?」

  「納維.斯托克斯方程式,是有關流體力學的難題,至今仍然沒有解開。經過多年的研究發現,謙人的預測能力很可能和那個方程式有關,一旦能夠進一步瞭解這一點,一定能夠為科學帶來飛躍性的進步。可以用數學的角度分析超級電腦也無法百分之百模擬的亂流,理論上,甚至可以瞭解一百年之後的天氣,也能夠正確預測奪走圓華小姐母親生命的龍捲風。」

  「啊!」青江忍不住叫了一聲。他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研究所的回應是?」

  「所長立刻召集了相關人員,當然也包括羽原博士,聽說討論了很久。我當時並不在場……」桐宮玲將視線投向羽原,似乎希望由他接著說下去。

  羽原似乎瞭解了她的用意,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會議之前,圓華告訴了我這件事。她心意已決。我威脅她說,萬一發生意外,可能會留下後遺症,她絲毫不為所動,若無其事地說,反正爸爸一定會救我。我知道自己很難說服她,於是問她,為甚麼不事先和我商量?她回答說,如果她先告訴我,只會遭到反對,甚至可能剝奪她直接找所長的機會。她說的沒錯。」

  「嗯。」青江發出悶哼,「圓華當時還是中學生吧?竟然可以想得這麼周到。」

  羽原露出苦笑,搖了搖頭。

  「是謙人教她不要告訴我,直接去找所長。他是拉普拉斯的惡魔,很擅長解讀人心。我認為圓華之所以自願成為實驗對象,也是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受到了他的誘導。」

  青江想起桐宮玲曾經斷言,圓華看人比任何人更有眼光。難道具備了拉普拉斯的惡魔的能力,就可以做到這一點嗎?

  「會議的結果如何?」

  羽原痛苦地撇著嘴說:

  「除了我以外的人意見都很一致,也就是完全交給我判斷。因為動手術的是我,我也是被實驗者唯一的親人,所以這樣的意見或許理所當然,但我很清楚,所有人都不想錯過這個機會,恐怕再也不會出現這麼理想的實驗對象。我煩惱不已,我要把女兒的身體當試驗品嗎?萬一有甚麼三長兩短,到底該怎麼辦?同時,我又不希望辜負眾人的期待。不,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雙手抓了抓頭髮後,抱住了自己的頭,「我無法克制探究心,到底是否有重現性?是否能夠再度創造一個拉普拉斯的惡魔?一旦有重現性,也許可以掌握人類走向全新進化的關鍵──」

  羽原放下雙手,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渾身的力氣似乎放鬆了。他露出自虐的笑容看著青江。

  「我選擇了成為瘋狂科學家的路,把圓華,把親生女兒用來做人體實驗。把健康的女兒的大腦切開,植入了經過基因改造的癌細胞,並裝了電極和儀器。如今我覺得,這是身為父親,不,是身為一個人不可原諒的行為。」

  「但手術獲得了成功吧?」

  「算是成功了,但手術後一個星期,她昏迷不醒,我陷入了絕望。如果女兒一直不醒,我打算讓她安樂死後,自己也一死了之。圓華在第八天睜開眼睛,回答我叫她時,我無法站立,整個人癱在地上,像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青江覺得能夠理解。

  「圓華就因此踏上了拉普拉斯的魔女之路嗎?」

  羽原點了點頭。

  「因為她原本就很健康,所以比謙人更順利獲得了各種能力,出院之後,和謙人一起在這個研究所生活,協助拉普拉斯計畫。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四年快過去了。」

  「圓華小姐目前和謙人具備相同的能力。」桐宮玲繼續說了下去,「對她來說,有栖川公園的表演並不是一件難事。」

  「赤熊溫泉和苫手溫泉發生的事,果然是甘粕謙人所為嗎?」

  桐宮玲有點痛苦地皺著眉頭,和羽原互看了一眼後,再度面對青江。

  「很遺憾,這種可能性相當高。謙人在去年春天左右突然失蹤,離開了這個研究所,我們不知道他這麼做的目的,但似乎演變成最糟糕的情況,他犯了罪。」

  「動機呢?他為甚麼要殺人?」

  「這……」桐宮玲說到這裏,搖了搖頭,「不能告訴你,因為和你沒有關係。」

  「都已經說了這麼多,卻突然賣關子,請妳告訴我。妳說和我沒有關係,但既然我沒有對外公布溫泉區發生的那兩件事的真相,就有權利知道為甚麼會發生這麼悲慘的事件。」

  「但是……」桐宮玲看向羽原,似乎在徵求他的意見。

  天才醫學博士眼中露出痛苦,微微收起下巴。

  「好吧,那就由我來說,但請你不要忘記,目前只是我們的想像而已,同時也希望你保證,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沒問題,我可以保證。」

  羽原舔著嘴唇。

  「一月初,圓華也失去了蹤影。在謙人失蹤之後,她一直說想去找謙人,所以她失蹤應該就是為了這個目的,除此以外,我們也一無所知。但是,在刑警中岡先生來這裏,以及聽了你和圓華相遇的經過之後,大致能夠猜到發生了甚麼事。正如你剛才所說,我們也推測溫泉區所發生的事應該是謙人所為,既然執著於硫化氫,可見和他以前遭受的悲劇有關係。我相信你知道我在說甚麼。」

  「就是他姊姊用硫化氫自殺,也導致他母親死亡的事件……」

  「沒錯,謙人原本有燦爛的未來,但有人讓他恨之入骨,讓他不惜毀了自己的未來。而且既然執著於硫化氫,他的動機很明確,那就是復仇。」

  這句話像鉛塊般沉入青江的內心,他忍不住咕嚕一聲吞著口水。

  「他姊姊的自殺……不是自殺嗎?是偽裝成自殺的謀殺嗎?」

  「這只是推測而已,但這不是唯一的合理解釋嗎?」

  「沒錯,果真如此的話,的確想要殺了對方,但是,呃……」青江摸著額頭,意想不到的發展讓他有點難以理解,「果真如此的話,有幾個疑點。首先是謙人,他不是失去了記憶嗎?他不是不記得他的姊姊自殺,並把他的母親也一起捲入的事嗎?不,之前聽說他甚至忘了自己曾經有過姊姊和母親。在這種狀況下,會想要復仇嗎?還是他最近恢復了記憶。」

  羽原聽了青江的問題後頻頻點頭,似乎認為他問了一個好問題。

  「其實我也有一個多年無法理解的問題。甘粕才生先生的部落格上提到我第一次和謙人溝通時的場景,你還記得嗎?」

  「嗯,大概記得,透過讓他想像咖哩飯和足球,觀察他大腦的變化。」

  「你記得真清楚。沒錯,當時讓他回答了幾個問題,但他幾乎完全不記得自己的經歷,忘了名字,忘了自己的家人,也忘了自己住在哪裏。」

  「好像是。」

  「但是,」羽原壓低了聲音,「他回答了自己的年齡。」

  「啊?」

  「當問他年齡時,他回答是十二歲。雖然他的實際年齡是十三歲,但這個錯誤並不是太大的問題。因為發生意外時,他才十二歲,他當然不瞭解之後已經經過了一段時間。問題在於即使答錯了,但他為甚麼能夠回答與年齡相關的問題。人類的記憶有好幾種類,比方說,記住時鐘、手帕、桌子等物品名字,和記住人名的系統並不相同。這也就是失憶的人仍然不會忘記日文、使用東西的方法、規則和習慣之類的東西。失去記憶時,通常都是忘記自己的經歷和人際關係,謙人的情況也是如此,但他仍記得自己的年齡。這件事一直讓我耿耿於懷,因為年齡也是經歷的一部分。」

  「你的意思是說,謙人根本沒有失去記憶嗎?」

  「如果這麼認為,就能夠合理解釋這次的事件,如果這一切真的是謙人的復仇。」

  「這怎麼可能……」

  「我在說這些事時仍然半信半疑,因為除了回答年齡以外,完全沒有任何理由懷疑謙人失去記憶這件事。但是,在發生了這次的事件,不得不推測他是凶手時,就認為他果然沒有失去記憶。因為正如你所說的,沒有人會向自己已經不記得的人復仇。」

  「他為甚麼要假裝失去記憶?」

  「這件事也是我的推測,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先來驗證一下甘粕家所發生的悲劇。」

  「你認為不是事故,而是殺人命案。但是,為甚麼呢?呃,在赤熊溫泉喪生的那個人叫甚麼名字……」

  「水城義郎,影視製作人,」桐宮玲回答,「在苫手溫泉死亡的是演員那須野五郎,本名叫森本五郎。」

  「沒錯,的確是這兩個人。你的意思是,那兩個人殺了甘粕謙人的家人嗎?到底有甚麼目的?」青江上下揮動著雙手,然後又立刻說:「不,這太奇怪了。不太可能,雖然我不知道演員那須野五郎的情況,但製作人應該和那起事件無關,因為謙人的姊姊自殺時,他正在北海道,和謙人的父親甘粕才生在一起。部落格的文章上提到了這一段。」

  羽原露出痛苦的表情,用力點了點頭。

  「你說的對,水城義郎有不在場證明,但不能因此斷定他和那起事件沒有關係。水城可能是共犯,只是實際動手的可能另有他人,比方說,會不會是那個姓那須野的人動手呢?」

  「這……或許有這樣的可能性,但他們為甚麼要這樣做?有甚麼動機呢?」

  羽原用力吸了一口氣,搖著頭,深深嘆著氣。

  「不知道,但我猜想他們並沒有直接的動機,因為他們和被害人幾乎沒有關係。也許另有主謀,主謀有明確的動機,水城和那須野都只是共犯而已。」

  「另有主謀?」

  「對。」

  「是誰?」

  羽原緩緩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想要讓心情平靜。

  「和被害人有密切關係的人,而且也和水城、那須野有關係,這個人也和水城一樣,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青江一時不知道羽原在說誰。有這樣的人嗎?但下一剎那,他突然想到了,但難以置信。

  「你該不會懷疑他的親生父親……懷疑甘粕才生先生?懷疑他殺害自己的女兒和妻子,還有自己的兒子?」

  羽原沒有立刻回答,用力深呼吸了兩、三次,胸口和肩膀都用力起伏著。

  「我知道這樣的想像很荒唐,我也不願意這麼想,但從這個角度思考,就可以解釋謙人假裝失去記憶的理由。」

  青江思考著羽原的這句話,試圖瞭解其中的意思,腦海隨即浮現了一個想法。

  「謙人知道真相……知道他父親是凶手……」

  「對,」羽原輕聲回答,「如果從這個角度思考,就可以合理解釋很多事。謙人瞭解真相,但變成植物人的少年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告訴他人。即使好不容易能夠和外界溝通,也只能用YES和NO來回答對方的問題。毫不知情的甘粕才生理所當然地用父親的角色和他接觸,扮演一個失去妻女,兒子也受重傷的可憐男人,而謙人無論如何都試圖斷絕和父親之間的關係,於是,他決定假裝失去了所有關於甘粕謙人的記憶──這種想像太離奇了嗎?」

  青江說不出話,因為他的常識難以接受這種事。

  「所以,」他小聲嘀咕了一聲,看著羽原,「謙人想要殺他的父親?」

  「應該是。」

  「太荒唐了,不可能,」青江拍著桌子,「我無法相信這種事,父親想要殺死全家,兒子得知後,想要向父親復仇……」

  「除此以外,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嗎?」

  「……動機是甚麼?甘粕才生殺害全家的動機是甚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羽原靜靜地回答,「我無法想像他內心的想法,但是,青江教授,你應該也曾經在新聞中看到過青春期的少年殺害全家的事。」

  「甘粕才生是成年人,不是青春期的少年。」

  羽原一臉沉痛地陷入了沉默,但並不是因為青江的反駁而無言以對,而是似乎陷入了猶豫。

  「怎麼了?」青江問道。

  羽原嘆了一口氣,拿起平板電腦操作了幾下,再度打開了螢幕的電源。液晶螢幕上出現了幾十隻小動物,在玻璃箱內跑來跑去。青江立刻知道那是實驗用的白老鼠。

  「甘粕父子……」羽原說:「他們有嚴重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