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看到走上樓梯的人,中岡猜想應該就是這個人。因為那個人的年紀和甘粕才生相仿,只是渾身散發的感覺和身為創作者的甘粕完全不同。他穿著西裝,頭髮整齊分開,戴著眼鏡。手上抱著大衣和公事包。

  男人停下腳步,巡視著店內。中岡站了起來,向他微微欠身。

  男人有點緊張地走了過來,可以感受到他的警戒。

  「你是宇野先生吧?」

  「對。」

  「不好意思,在你百忙之中打擾。」中岡拿出名片。

  「不會。」對方也遞上了名片。宇野孝雄的名字上方,印著營業部長的頭銜。

  坐下來之後,找來了服務生,問了宇野想喝甚麼後,點了兩杯咖啡。

  「我在電話中也說了,」宇野緩緩開了口,「現在幾乎……不,我和甘粕完全沒有來往。」

  「我知道,你們只是讀同一所中學和高中,在大學的時候偶而有來往而已。」中岡拿出了記事本和原子筆。

  「是啊,但在大學期間,最多只和他見了三、四次而已,因為每次見面,越來越覺得話不投機。應該說,我聽不懂他在說甚麼,或許是因為他學有專精的關係,感覺越來越奇怪了,所以我很驚訝。」

  「你說聽不懂他說甚麼,是指電影方面的事嗎?」

  「當然啊。」宇野點了點頭。

  宇野和甘粕不光就讀同一所中學和高中,高中時,還一起參加了電影研究社。

  甘粕才生在高中畢業後,進入了私立大學藝術學院的電影系,宇野說的「學有專精」應該就是指這件事。

  「你們在中學和高中時,關係還不錯吧?」

  「中學時,因為並不是一直同一班,所以並沒有特別要好,但在高中時,經常和社團的朋友一起,每個星期要看好幾部電影,放學後,也會在咖啡店聊好幾個小時。」宇野可能想起當時的事,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

  「你也很喜歡看電影嗎?」

  「會參加那種社團,當然很喜歡,只是比不上甘粕。」

  咖啡送了上來,中岡喝著黑咖啡。

  「呃,」宇野露出探詢的眼神,「請問可不可以告訴我是在調查甚麼事件?和甘粕有關吧?」

  中岡伸出右手,微微鞠躬說:

  「不好意思,因為我們有規定,所以無可奉告。」

  「是嗎?」宇野把咖啡拿到自己面前。

  「甘粕先生很奇怪嗎?」

  聽到中岡的問題,宇野把牛奶倒進咖啡時,露出了苦笑。

  「是啊,他熱愛電影,愛到無法自拔。我從來沒有聽過他談論電影以外的事,但他並不是只知道電影的事,而是在各方面都有豐富的知識。無論談論小說還是音樂,最後都會和電影結合。他的記憶力也很驚人,在學校時的功課也很好,成績經常名列前茅,而且在運動方面也是全能。」

  中岡聳了聳肩,「那不是很完美嗎?」

  「完全沒錯,我經常對他說,他是天之驕子,但他聽了也不會露出開心的表情,也不會感到得意,他總是說,這種程度還不行,必須以更完美為目標。我剛才說他很奇怪,但也許可以說是完美主義。總之,他的理想很高。」

  「只針對自己嗎?不會要求別人完美嗎?」

  「那倒不會,基本上,他對別人沒有興趣。我們知道他功課很好,但他應該完全不知道我們的情況。」宇野說到這裏,似乎突然想起了甚麼,「不過──」

  「怎麼了?」

  「有一個例外,他也會要求除了他以外的人也達到完美境界。」

  「誰?」

  「他交往的對象。」

  中岡重新拿好原子筆,「他當時有女朋友嗎?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名字?」

  「不,還不算是女朋友,而且不止一個人。我不記得她們的名字。」

  「這是怎麼回事?」

  「他功課好,運動能力也很強,長相也不差。只要甘粕追求女生,幾乎都無往不利,問題在於都交往不久。每次都交往一段時間後,就立刻分手了。我問他為甚麼分手,他說對女生很失望。這種事連續發生了很多次,我曾經和其中一個女生聊過,那個女生對甘粕很不滿。明明是甘粕追求她,但他態度卻很傲慢,要求她改變服裝和髮型,要求女生配合他的興趣愛好。那應該就是要符合甘粕理想中的女生吧。」

  中岡停下了記錄的手。

  「他為甚麼會有這種完美主義?你有沒有聽他提起過?」

  「我沒有聽他詳細談過,但應該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他父親的影響。」

  「他的父親是……」中岡翻著記事本。他之前已經調查過甘粕才生的父親,「是雕刻家甘粕太生先生吧?」

  「好像是這個名字,聽說是天才雕刻家。」

  「我調查之後,才知道這個名字。上網查了之後,看到好幾件他的作品,看了之後很驚訝,難以想像是用木頭雕刻的。」

  甘粕太生的風格是用木雕來表現大自然存在的所有事物,他作品的精緻程度令人嘆為觀止。動物好像隨時會動起來,植物的花瓣好像在隨風搖曳,不光充滿真實感,更好像在傳達某種思想,對藝術一竅不通的中岡都忍不住覺得,原來這就是天才的作品。

  「甘粕很在意他的父親,」宇野說:「他曾經說,因為自己身上也流著和父親相同的血液,所以不能丟臉。雖然自己不會雕刻,但一定可以做些甚麼,而且還說,應該就是電影。」

  「你知道他的父親並沒有和他們同住嗎?」

  「是嗎?不,我不知道。」

  「甘粕先生小時候他就搬離了家。」

  「是喔……」宇野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真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對了,」中岡問,「你有沒有看那個部落格?」

  宇野把喝到一半的咖啡放回桌上,一臉認真的表情點了點頭,「我看了。」

  中岡問的是甘粕才生的部落格,他和宇野聯絡時曾經對他說,如果方便的話,請他看那個部落格,並把網址告訴了他。

  「看了之後有甚麼感想?」

  「這個……呃,」宇野微微張開眼睛,「我很驚訝,雖然知道他成為電影導演,但不知道發生了那種事。老實說,該怎麼說……我很同情他。」

  「你說你們大學畢業後,就沒再見過面,所以你當然也不認識他的太太和兒女吧?」

  「對,看了部落格後才知道。我家也有年齡差不多的孩子,所以非常能夠感同身受。」

  「你對甘粕先生的家人有甚麼感覺?」

  「甚麼感覺……?」

  「任何事都沒有關係,只是印象也沒問題。」

  「好吧,該怎麼說,我覺得不愧是甘粕。看那個部落格的文章,覺得他真的做到了妻賢子孝,但我猜想他女兒的感性很豐富,所以才會發生那種事……也許繼承了甘粕的完美主義,所以為某些問題煩惱。我看了之後,有這樣的感覺。」

  「也就是說,」中岡看著他問:「對甘粕先生來說,是理想的家庭嗎?」

  「我的確有這種感覺。」

  中岡點了點頭,闔起記事本。

  「謝謝你的協助,給了我很大的參考。」

  「這樣就可以了嗎?」

  「對,謝謝你。」

  宇野露出茫然的表情,把咖啡喝完後說:「那我就先告辭了。」然後站了起來。走去樓梯的中途又轉過頭,似乎欲言又止,最後鞠了一躬,走下了樓梯。

  中岡找來服務生,又加點了一杯咖啡,再度打開記事本,回想著宇野的話。

  理想的家庭……嗎?

  如果說出真相,如果他知道事實和部落格大相徑庭,甘粕的妻子和兒女的事都完全是杜撰,不知道宇野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這幾天,中岡都在四處查訪,瞭解甘粕才生和他的家人。因為甘粕萌繪的同學所說的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他無法相信。

  但是,在問了幾個人之後,他終於得出結論。萌繪的同學所說的話屬實,部落格的內容不符合事實。

  甘粕才生的妻子由佳子有一個姊姊嫁到千葉縣的柏市,由佳子經常向她發洩對丈夫的不滿。

  「他很少回家,完全不幫忙照顧孩子,只要一回家就罵小孩,小孩小當然都討厭他。兒子和女兒都避著他,當我妹妹委婉地提醒他時,他惱羞成怒,把我妹妹痛罵一頓,說都是她把小孩子寵壞了。我覺得那個人根本不配當父親。」

  由佳子的姊姊也承認,甘粕的女兒萌繪在中學時代曾經學壞。

  「我妹妹也曾經為這件事非常煩惱,幸好她上了高中後熱衷舞蹈,我妹妹也很高興,說她終於變得乖巧了。沒想到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那種事,我至今仍然搞不懂。」由佳子的姊姊哭著說道。

  中岡決定去調查萌繪中學時代的情況,找到了當時和她一起玩樂的同學,其中一個女生說出了令人驚訝的事實。

  萌繪中學時曾經懷孕、墮胎。

  「對方是一起玩的男生,比她大兩歲。她發現自己懷孕後來找我商量,我也無法回答她到底該怎麼辦,最後被她媽媽發現,帶她去了醫院。因為是早期,所以在學校也沒甚麼人知道……」

  那個女生說,不知道萌繪的父親甘粕才生是否知道這件事。

  瞭解越多,越發現和部落格文章之間的矛盾,甘粕才生為甚麼要寫那些文章?

  說到矛盾,甘粕才生拿給出版社的手記內容也很奇怪。因為手記中提到,萌繪出生的秘密成為她自殺的動機。她是由佳子和外遇對象所生的孩子,和甘粕才生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但從萌繪的同學的證詞中可以發現,萌繪對於自己的鼻子和手的形狀很像父親而感到不開心,顯然認為自己是甘粕才生的親生女兒。

  甘粕才生到底是怎樣的人?中岡決定去找幾個認識甘粕才生年輕時代的人瞭解情況,因為這樣才能夠瞭解他這個人。中岡找到了甘粕才生大學的同學,以及他在當助理導演時一起工作的人打聽。

  從結論來說,沒有人對甘粕有任何負評,每個人都極為肯定甘粕的能力。綜合他們的意見後可以發現,『他總是嚴格要求自己,是絕對不會鬆懈的完美主義』,和宇野的意見相同。

  還有另一個共同的意見。甘粕才生雖然不會要求他人完美,但對女朋友例外。他曾經交過好幾個女朋友,但每次都很快分手,有的人說他「太挑剔」,有人說他「要求很高」,他心目中有標準的女朋友形象,一旦知道對方不符合,馬上就失去了興趣。

  三十歲時,甘粕才生和默默無聞的女演員由佳子結了婚。由佳子是他經過尋尋覓覓,終於找到的理想女人嗎?甘粕當時的朋友都對此表示否定。

  由佳子雖然不夠理想,但可能因為她的娘家做生意,富裕的家境讓甘粕決定和她結婚。甘粕當時還沒有建立身為電影導演的地位,由佳子娘家財力的強大後盾彌補了不足的部分。

  中岡闔起記事本。續杯的咖啡不知道甚麼時候送了上來,他喝了一口,已經有點冷了。

  完美主義。部落格和手記都與事實不符──

  他覺得彷彿可以看到甚麼。霧靄中浮現出隱約的輪廓,只是有甚麼東西阻礙霧靄散去。中岡不知道那到底是甚麼。

  目前仍然無法掌握甘粕才生的下落。他打了好幾次電話,手機都沒開。雖然多次留言,但甘粕才生並沒有回電。他到底躲在哪裏?

  正當他把記事本放進口袋時,手機響了。是成田打來的,問他目前人在哪裏。

  「在新橋的咖啡店,為那件事向相關人士瞭解情況。」

  『是嗎?所以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

  『那你馬上回來,我有事找你。』成田冷冷地說道,他心情似乎不太好。

  「是甚麼事?」

  『見面再聊。』成田說完後,掛上了電話。

  到底是甚麼事──中岡喝完了咖啡,拿起帳單,站了起來。

  ※※※

  回到刑事課,成田又把他帶去了吸菸室。吸菸室內沒有其他人,成田從菸盒裏拿出一支菸,但並沒有馬上點火,他說出的話完全出乎中岡的意料。

  中岡嘟著嘴問:

  「叫我收手?這是怎麼回事?」

  成田把菸放進嘴裏,用打火機點了火,皺起眉頭吐著煙說:「就是這個意思,就是你聽到的意思。你要從溫泉區的事件收手,不要再追查了。」

  中岡想問理由,但把話吞了下去。根據以往經驗,他知道上司會在甚麼情況下說這種話。

  「上面有指示嗎?」

  成田突出下唇,點了點頭。

  「分局長中午找我,刑事課長也在。問了我最近似乎派了你去調查某一起案子,但要趕快收手。」

  中岡噘著嘴。

  「為甚麼會曝光?難道是因為苫手溫泉的事件,要求對方的縣警協助調查租車行出了問題嗎?」

  「不,不是這個原因。」成田手指夾著菸,搖了搖頭,「應該是更上面的指示,聽分局長的語氣,可能和警視廳總部或是警察廳有關。」

  「警察廳?」

  「分局長說,這起案子不要再追查了,也不要對外透露,之前看到的、聽到的都要趕快忘記。只要按照指示去做,就不追究擅自偵查,以及沒有報告偵查內容的事。我們好像誤闖了危險叢林。」

  「既然這樣,就更想查清楚啊,想親眼看看叢林裏到底有甚麼妖魔鬼怪。」

  成田拿著菸的手搖了搖。

  「別亂來,如果你被調走,我也會很傷腦筋。既然上面願意不追究,就已經算很幸運了。」成田最後吐了一口煙,在菸灰缸裏捺熄了菸,「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他走出吸菸室,粗暴地關上了門。

  中岡也走出吸菸室,看到成田快步走在走廊上的背影。從背影就知道,上司情緒很煩躁。

  自己到底查到了甚麼?這起事件背後隱藏了甚麼不能讓轄區分局的刑警瞭解的隱情?

  之前看到的、聽到的都要趕快忘記──

  也就是說,中岡已經掌握了一部分極機密事項,只是他並不知道是甚麼。

  等一下──中岡停下了腳步。

  那個人怎麼辦?泰鵬大學的青江怎麼辦?他也和中岡一樣,深入瞭解了這兩起事件,他也被封口了嗎?但是,他不是警察,無法像對待中岡一樣命令他,那要怎麼封他的口?

  向他說明真相。

  這是唯一的方法。

  中岡拿出手機。他當然仍然保留著青江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