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之宸這一呆,便是整整一天。
夕陽西下,清風拂起,他看著遠方漫天的紅霞,長長的呼出口酒氣,將別在腰間的竹笛取下,橫拿於嘴前吹奏起來。
只是無論他怎麼嘗試,那笛子發出的聲音仍舊有些嘶啞刺耳,甚至讓人連調兒都聽不出來。
半晌,他氣惱的將笛子放下,看著冉之淵的墓碑不滿的嘟囔著:「說好要教我吹笛,可一首曲子都還沒教會,你怎麼就走了呢。」
說罷,他似是想起了什麼,轉瞬間,滿臉的懊喪一掃而空,輕笑著說道:「長兄,我上次去趙國時,撿回了一個小奴隸。她名叫小寶,很乖很美,還很會吹笛子。」話說到這兒,他醉意朦朧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亮光,有些躍躍欲試的說道:「我把她帶來給你看看好不好?讓你也聽聽她吹的曲子。」似是覺得這想法不錯,他剛一說完,便起身站起,踉蹌著向陵園外走去。
醉酒後的冉之宸明顯有些孩子氣,再加上是在冉之淵的墓前,他似是一下子變回了當年那個總愛跟在長兄身後的幼稚少年。這要帶洛晨來的想法才剛一冒出,便恨不得立刻實施下去。
一出陵園,他翻身上馬,奔騰而去。
躲在附近暗中保護的護衛們見狀,俱是心下一驚,匆忙的跟了上去。
照往年的情況,冉之宸每到今日,都會在這裡一直呆到凌晨。而且每次都是人事不省的醉倒在冉之淵的墓前,最後再被護衛們抬回府中。
他們本以為今日也會如此,何曾想這太陽才剛落山,他竟然就離開了。
幾人驚疑不定的遠遠跟在他身後,心下焦急不已。看樣子就知道冉之宸喝了不少酒,這般縱馬奔騰實在太過危險。
好在最後,冉之宸終於有驚無險的抵達了冉府。
一進府門,他便遇到了聞訊趕來的冉管家,張口就問:「小寶呢?叫她過來。」
冉管家一愣,有些為難的說道:「回主上,宇少爺把寶姑娘帶出府了,說是天黑前回來。估計馬上就到了。」
聞言,冉之宸的臉上頓時一沉,「今日是長兄祭日,他難道不知道嗎?不好好在家呆著,出去做什麼?」,說完,也不等冉管家回答,便煩躁的將他揮退,獨自向主院走去。
在浴池中泡了好一陣,冉之宸的酒意終於消退了些,腦子也清醒了不少。
而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回房以後,他困頓疲憊的靠坐在榻上,卻仍然沒有閉目休息。
他沉默的看著周圍的一切,明明是熟悉的房間,可不知怎的,竟讓他有些陌生起來,像是突然間少了點兒什麼一樣。
轉頭對上窗外的暮色,他一下接一下的輕怕著身邊的大寶,心中若有所思。
那小奴隸在他身邊也不過才呆了半個多月,竟讓他不知不覺的習慣了她的存在。
尤其是今日,他一路縱馬疾奔,本以為一回府就能看到她如往常那樣,乖巧歡喜的迎接他進門。誰知卻不見了人影。
而他在那一刻,除了不滿之外,竟徒然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覺。那感覺很細微,也很陌生,讓他心中隱隱有些煩躁起來。
正在這時,只聽門外一人喚道:「仲宸回來了嗎?」正是陳子諾。
冉之宸收起思緒,應了一聲,讓他進了門。
陳子諾顯然也是剛回府,一身風塵僕僕的模樣。他拿起桌上的茶水連喝了幾杯,才開口說道:「仲宸,姑母昨夜已經安全抵達了。我將她安頓好之後才趕回來的。一進府便聽說你回來了。怎麼?今天竟然這麼早?」
冉之宸卻沒有回答,只是淡淡的問道:「那裡住著還好嗎?」
自冉之宸知曉了當年的那些事後,陳氏便主動離開了冉府,獨自去穆拓山禮佛了。說是要誠心侍奉佛祖,洗刷自己的罪孽。
而穆拓山就在淮揚境內,正是陳氏的祖籍之地。距離冉州也不遠,快馬一天便能抵達。只是這麼多年過去,冉之宸從沒去探望過一次。
陳子諾歎息一聲,說道:「穆拓山那地方,夏日倒是十分愜意。只是天一涼下去,山上就未免有些清寒了。」見冉之宸沒有出聲,他繼續試探著說道:「姑母這幾年的身體一直不大好。即使下人們照顧的再周到,也總是不如在自己家中啊。」
「知道了。你辛苦了,下去吧。」冉之宸沒讓他繼續說下去,出口打斷了他。
陳子諾退下後,冉之宸也起身出了房。
他獨立在院中,望著頭頂的明月,思緒復雜不已。
今日正值十五,天空中又剛好無雲。那圓的快要滿溢的明月,正懸掛在清冷的夜空中,散發出雋永的柔光。
從古至今,這十五的圓月,就總是讓有些人覺得浪漫,卻也讓有些人覺得傷感的。
陳氏身體不好的事,陳子諾已同他說過好幾回。正如陳子諾說的那樣,山上清冷,確實不適宜在冬日居住。可這麼多年下來,冉之宸卻很少過問。
六年前,在剛剛知曉了陳氏的所作所為後,他心中似有著無窮的恨意無處發洩。若不是她很快便搬去了穆拓山,他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麼。
而即便是現在,他仍然不知該如何去面對她。
他知道陳氏每次回府,都有就此留下的意思。可她每次試探,總是被他三言兩語的堵了回去。或許,陳氏說的一點兒錯都沒有,他不止怨恨她,也是在報復她。
父親和李氏的事,縱然讓他心中產生了芥蒂,連帶著對男女之事也有些抵觸。但他畢竟是個正常的男子,再加上正值生龍活虎的年紀,身體上的欲望是無法阻止的。
尤其是那夜,他看著那小人兒活色生香的躺在他面前,就像有一把火,猛然間在他體內熊熊燃燒起來。
可是最後,他還是按照之前所想,並沒有要她。
固然是覺得她年紀尚小,還不到應該采摘的時候。但若是沒有那些無法宣之於口的原因在裡面,他還真不知道自己當時能不能夠忍的下去。
想來倒也可笑,這種幼稚的方法,就算是讓陳氏後悔擔憂,又能改變些什麼?看著親生母親為自己擔憂痛苦,他的心有又能有多少報復的快感?
可若讓他從此原諒,又是絕不可能的。長兄,父親,那無辜的趙氏和未出生的侄兒,此時都在後山的陵園中靜靜的躺著,提醒著過去所發生的一切。
這一切都像是一個死結,他只能在裡面苦苦掙扎,不得解脫。
同一時間,洛晨終於和冉之宇回到了冉府。
今日一早醒來,她便發現身邊的冉之宸不見了。要知道,這些日子以來,都是她先醒來,然後再服侍他穿衣梳洗的。
正好奇他今日怎麼起身的這般早,而且還沒有叫醒她時,便有下人進來稟告說,冉之宸一早便出了府,前往冉家陵園祭奠冉之淵了。
洛晨一個人用完早膳後,冉之宇便找到她,非要帶著她一起出府游玩。
想到今日是冉之淵的祭日,冉之宇的心情難免會有些不好,能出去散散心倒也不錯。洛晨便答應了下來,和他一起出了府。
誰知這一出去,便是整整一天。而冉之宇,也沒有絲毫心情不好的樣子。反倒是興致十足的逛了好幾條街。吃的用的玩的穿的,裝了整整一馬車。在戲院裡看了場不知所雲的戲後,又跑去茶館裡聽了半天的書。直到天暗了下來,才在洛晨的極力勸說下,開始往冉府趕。
回府後,洛晨告別了冉之宇,便匆匆向主院趕去。
一進院門,便見到了獨立在院中的冉之宸。
一瞬間,竟讓她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微蹙著眉頭,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
那背影清冷如斯,落寞如斯。仿佛自開天辟地起,他就一個人站在那裡。仿佛至地老天荒時,他仍一個人站那裡。
看著看著,洛晨的心中越發復雜難明起來。
她眼中的他,總是天下事,盡在掌握,談笑間,揮斥方遒的。而她,也一直都在懼怕著那樣的他,提防著那樣的他。
可此刻,看著他褪去了一身的雍容瀟灑,而顯得有些蒼涼寂寞的背影,竟讓她心中有些酸,有些澀,還有些微不可查的疼……
冉之宸若有所感的回過頭來,便對上了洛晨那似是飽含著無數心緒的復雜目光。
一瞬間,竟讓他微微愣怔了一下。
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後,他沖著洛晨輕輕一笑,笑容中,似浸染著清華的月光。
緊接著,他張開了雙臂。
至始至終,不發一言。
看著他注視的目光,洛晨終於邁開了腳步,向著他走了過去,一步一步,緩緩的,卻隱隱帶著一股堅定。
在兩人相距只剩幾步遠時,冉之宸伸出手臂,一把將洛晨攬在了懷裡。
懷中的身體溫暖柔軟,讓他下意識的收緊了雙臂。
片刻後,他將下巴抵在洛晨的頭頂,重新看向了天邊的圓月。只是,這一次,那目光中不再是清冷一片,似有柔柔的暖流,緩緩的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