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幾個服侍過洛晨的婢女便被通通叫了進來。
冉管家看著站在房中的幾人,挨個打量了一遍後,才肅聲說道:「今日叫你們來,是要讓你們好好講講,主母在主上離府期間都有什麼表現,又做過些什麼,可曾有何異樣。大家可以仔細想想,說得越細越好。」
「是……」幾個婢女相互對視一眼,便齊齊低頭應下了。
冉之宸坐在椅榻上,半垂著眼眸,以手扶額,讓人看不清表情,但周身散發而出的深沉威嚴,還是讓幾人感到了隱隱的畏縮。
片刻之後,冉管家沖著其中一名黃衣婢女說道:「你先說吧。」
「是。」那婢女應了一聲,踏出一步。
她名叫梅香,在洛晨剛入冉府時,便在寶蘭苑陪伴過她,後來又被冉管家調到了洛晨身邊,算是這幾個婢女中,對洛晨最為熟悉之人。
只見她垂眸回想了一下後,便蹙眉說道:「主母那日從主上的書房回來後,神情惶惶,失魂落魄,一進寢室便虛脫一般地倒在了榻上,緊接著便將奴婢等人全部屏退了出去……直到入夜之後,奴婢等人發現主母突發高燒,神志不清,便趕緊喚來了大夫……凌晨時分,主母喝下藥後,意識漸清,開口詢問主上的下落。得知主上已經離府遠行,主母她當時未盡一言,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至於那笑容……依奴婢之見,煞是淒涼落寞。」
梅香講述的過程中,一直在小心地觀察著冉之宸。
只見他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榻上,只是隨著她的話語,他的唇抿得越來越緊,幾乎已成了一條直線,握著茶杯的手也愈加用力,到最後已是青筋畢露,指節泛白。
見此情景,她不禁有些擔憂,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
在她的猶豫不決中,冉之宸低沉到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緩緩的,一字一頓的傳了過來:「接著說……」
梅香一個激靈,求助般地看向了冉管家。見他沖自己安撫般的點了點頭後,她才定了定心神,繼續說道:「大夫說主母的病乃是急火攻心,又加外寒入體所致,讓主母定要放寬心思。可是主母她……雖然未曾露出過絲毫悲色,卻時常獨自發呆。有時飯吃到一半,便神情恍惚地只顧嚼著白飯,似是忘記了吃菜。看書時也常常幾日下來,都還在一頁上停留。甚至有時,奴婢們跟她說話,非要重復上好幾遍,她才能怔怔地回過神來。奴婢將這些看在眼裡,不知為何,心裡總是酸澀的緊。」
冉之宸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的舒出,「還有嗎……」聲音裡,已有了一絲沙啞。
「還有就是……主母她夜裡常常睡不安穩,有時夜半驚醒後,就點著燈,在窗前一直坐到天亮。主母雖然沒說,但奴婢們都看得出來,她似是有著不小的心事,一直壓抑在心裡。直到有一天,主母她飯吃到一半,突然就毫無預兆地哭了起來。之後那哭聲竟越來越大,到最後,竟悲痛如天崩地裂,考妣俱喪,一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才漸漸停息下來……奴婢們本來擔心不已,但自那之後,主母的病竟然很快便痊愈了,人也似是一下子開朗了不少,還時常陪著宇少爺和寶少爺一起玩鬧嬉戲,直到主上回來……」
說罷,梅香重重的歎息一聲,對著冉之宸躬身一福道:「啟稟主上,奴婢知道的,只有這些了。」
她的話音一落,冉之宸便閉上了眼睛,自言自語般的喃喃說道:「她哭了?」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他再次一歎,重新睜開的眼中滿是沉痛。
他重重的向後一靠,似悲似歎的低語道:「我錯矣……」說罷,他雙手捂面,再次長歎一聲:「我錯矣……」
他的聲音壓抑地幾不可聞,除了一側的冉管家,其他人都未曾聽清,只能看到他輕顫的雙手。見狀,冉管家的眉頭狠狠地跳了跳,臉上的憂色驟然加深。
半晌,冉之宸才再次坐直身來,只不過這一會兒的功夫,他臉上的憔悴便更重了幾分。只見他對著剩下的幾名婢女掃視了一遍,啞聲說道:「你們可還有補充。」
他一個一個的看去,婢女們一個一個的搖頭。然而,就在他的視線看向最後一人時,卻見她的眸中閃過了一抹掙扎。雖然那動作十分細微,但還是讓冉之宸捕捉到了。
頓時,他的目光一凜,聲音徒然一沉:「你呢?」
那婢女聞言,猛地一個哆嗦,眼中的掙扎更深。片刻後,只見她咬了咬牙,畏縮的看著冉之宸說道:「回……回主上,奴婢倒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是……」那婢女抿了抿唇,神情惶恐的說道:「奴婢要說的是,主母她……主母她在主上回來前,曾讓奴婢準備過避孕丹。」
「什麼!」冉管家驚呼一聲,「如此大事,你為何不早說!」說罷,他急急地回頭看向了冉之宸,只見他雙眼一瞇,眉頭緊鎖,臉色卻已瞬間蒼白。
那婢女被冉管家的暴喝嚇到,一時有些後悔起來。可她也明白,就憑這幾日冉府尋找洛晨的架勢,就算她不說,想必用不了多久,此事也會被查出,倒不如現在她主動說明。
只見她「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急急地辯解道:「請主上息怒!當時主母說主上要納妾,她需要提前做些準備。奴婢一想,大戶人家的正妻,哪個暗地裡……不都要備著點兒這些東西,便……便依言而行了。」
在時下,為人正妻的女子為了防止自己不喜的小妾懷孕,暗地裡準備些避孕、絕孕的藥物,確實是件十分正常的事。因此那婢女當時在洛晨的有意誤導下,倒也未曾多想,便將藥備下了,之後甚至還覺得自己受到了重用,好生歡喜了兩天。
直到洛晨出走,她才漸漸察覺到不對,心裡越發不安起來,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將此事說出。今日被冉之宸問道,只覺得無所遁形,索性實話實說,聽天由命了。
只見冉之宸的臉色白了青,青了又白,如此變換數次後,他深深的吸了口氣,再深深的吸了口氣,才極為克制壓抑地問道:「那藥物,可對身體有害?」據他所知,凡是避孕的藥物,都會損傷身體。
果然,只聽那婢女哆嗦著說道:「有的。據說吃個一兩次,倒只是微有傷害,無甚大礙,但多吃幾次,便會影響生養。若是經常服用的話,可致終生不孕。」
她說完之後,房內便陷入了一片安靜之中。冉之宸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冉管家站在他身側,表情愈加凝重。
良久,良久,在眾人覺得氣氛壓抑的已無法呼吸時,只聽「砰」的一聲,冉之宸驟然起身,將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眾人大驚失色,畏懼不已。冉管家更是從未見過如此失控的冉之宸,一邊揮手示意眾人退下,一邊急急的開口勸說著:「主上息怒啊!主母備下那藥物,或許只是怕你近了他女,為防長子旁落,才提前做好準備的。主上一直盼她誕下嫡子,她不會對自己如此狠心的!」
「她不會如此狠心?這世上還有什麼狠心之事,是她不敢去做的!」冉之宸雙手撐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咬牙切齒的說道。他可以肯定,洛晨準備那藥物,定是要自己服用的。什麼他女妾侍,他除了她一人,哪曾看過別人二眼!
似是太過激動,又或是起身過急,幾日未曾安眠的他,說完之後便覺得眼前一黑,身子驀地搖晃了一下,重重地跌坐在了榻上。在冉管家的驚呼中,他無力地擺了擺手,幾個呼吸之後,才重新恢復了力氣。
隨後,只聽他低低的嗤笑一聲,可那笑聲才只發出了一半,便似是哭泣般悲痛莫名。半晌,他眼神恍惚,聲音沙啞的低語道:「王叔,小寶她做下如此錯事,為何我心中的不安,竟遠勝於憤怒?我……我……」
他的臉上閃過一抹掙扎,頓了頓,才沉聲一歎道:「罷了,都罷了,只要她回來,只要她好好回來……」
說完之後,他似是想起了什麼,突然起身走至牆邊,將掛在那裡的長劍取了下來。回到榻上坐下後,他便手撫著劍鞘,一動不動的垂眸不語著。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察覺到他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冉管家才敢叫人進來,將他摔碎的茶杯清理了出去。又為他換上了一套新的茶具,重新倒上了一杯熱茶。
淡淡的茶香彌漫在房內,冉之宸深深了吸了口氣後,握著長劍的手又緊了緊,「王叔,小寶她這次,定是怨恨於我了吧……」
不等冉管家回答,他驀地苦笑一聲,接著說道:「她不惜冒著傷害身體之險,也要服藥避孕,如此不願為我生下孩兒,定是怨恨於我,決心要與我分離了吧。我竟還僥幸地想著她只是郁結難消,賭氣出走罷了……」
冉管家呼吸一窒,只覺得差點兒落下淚來。他何時見過這樣的冉之宸。這還是他們那個沉穩威嚴,天下事盡在掌握的主上嗎?
冉之宸閉了閉眼,聲音越發沙啞起來,「她確實該怨恨我的。她伴我多年,卻屢遭凶險。多次心生離意,又被我強行留下。就連成親之事,也是我使了手段。我……我本是想好生護著她,讓她安安穩穩的,歡喜幸福的過日子。可為何就……」
說著,他抬起手來,狠狠地掐了掐揪痛不已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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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管家已落下淚來,哽咽著說道:「主上,夠了,夠了,您為主母做得已經夠多了。主母會明白的,會回來的。想必用不了幾日,護衛們便會查到她的消息了。」
卻見冉之宸緩緩的,緩緩的搖了搖頭,「王叔,不知怎地,這次我尤為不安。小寶她曾多次離我而去,但前兩次,我都有絕對的把握她會重新回來,可這一次……她連從不離身的劍都未帶,半個月過去了,竟如憑空消失般了無音訊。我這心裡,當真是不安之極,不安之極……」
說罷,他似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猛地甩了甩頭,眼神一肅,沉聲說道:「你說的沒錯,她會回來的。等她回來之後,我定會好好待她,再也不會讓她委屈怨恨了……」
「是,是……」冉管家抹了抹眼角,連連點頭道。
卻聽這時,門外傳來了阿威的聲音:「啟稟主上,下面的人查到了一些消息,不知是否與主母有關。」
「聞言,冉之宸的眼中頓時閃過了一抹亮光,「進來稟告!」
「是。」阿威推門而入,站到了冉之宸的面前。在他隱隱期待的目光下,阿威的表情有些糾結不安,嘴唇蠕動了好幾下,卻仍是沒有張口,似是不知該如何訴說。
見他這幅樣子,冉之宸眼中剛剛升起的那一抹亮光,也在瞬間熄滅下去,甚至更加暗沉了一分。他的心中徒然生起一抹不好的預感,伸手向著面前的茶杯探去。半晌才微微顫抖的握住了杯身,緩緩地喝下一口茶後,又頓了頓,才沉聲道:「說吧……」
「是。」阿威咬了咬牙,說道:「剛才有護衛傳來消息,說離冉府不足十裡的天絕峰上,有一對祖孫曾看到一妙齡女子,身著白衣,容顏傾城,於十四日前的晌午跳崖自盡了……」
他的話音一落,便見冉之宸的身體驀地一晃,手中的茶杯一個不穩,翻到在了身上。滾燙的茶水灑了一身,他卻似是恍然未覺般,喃喃重復道:「不足十裡?身著白衣?絕色女子?十四日前?」
隨著一句句的確認,他眼中的慌亂逐漸加深,緊接著便手足無措般的搖頭低語著:「不會是她。她不會如此狠心的。」說罷,他突然轉身看向了冉管家,急急的說道:「王叔,小寶她不會如此狠心的對不對?我做了什麼?她何以至此?我什麼都沒做!她何以至此!」
說到這兒,他似是重新找回了一些力量,頓時眸光一聚,一邊起身向外走去,一邊沉聲命令道:「帶上那祖孫二人,隨我去天絕峰一看。」
***
山頂之上,陣陣寒風呼嘯而過。眾人看著冉之宸巍然而立的身影,只覺得他渾身的凜冽冷意,竟比這寒風更加強烈。
「你們上次所說,是在這裡發生的嗎?」阿威沉聲對著那祖孫二人說道。
「是,是。」那老漢連身應下。
「將你們那日所見,再細細重復一遍,若有不實之處……」後面的話,阿威沒有說完,但話裡的警告之意,已讓那老漢渾身顫抖起來,連道不敢。
緊接著,只聽他顫顫巍巍的說道:「小老兒我家就住在半山腰上,那日與孫兒上山欲備些山貨,忽聽孫兒大呼‘仙子’。我聞聲看去,只見一白衣女子從山崖墜落,一晃眼兒,便消失在崖底。」
「那女子容貌如何,你可有看清?」阿威繼續問道。
卻見那老漢搖頭道:「沒有,小老兒我眼神不好,又只看了那姑娘一眼,未曾看清。倒是我的孫兒,說那是一名貌美如仙的女子。」
聞言,阿威回頭看向了始終一言不發的冉之宸。卻見他依然沉默,只是向著冉管家點了點頭。
接著,冉管家便走至那稚童身前,命身後的幾人舀出了幾副畫像,只見畫中的女子個個貌美如仙。
「小兒,這其中可有你那日所見之人?」
那稚童挨個看去,待看到洛晨的畫像時,眼中突然一亮,手指著畫像歡喜的說道:「仙子!就是這個仙子姐姐!」
隨著他的話音一落,場中眾人頓時心中一沉,冉管家急急回頭看去,卻見冉之宸的臉上已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明明仍是那副健壯挺拔的身體,卻似是隨時都會倒下一般。
只見他嘴唇輕輕蠕動了幾下,喉嚨也向下咽了咽,才艱澀不已的開口說道:「下去。搜。」
只是短短是三個字,便似是用盡了所有力氣,話一說完,他身子驀地輕晃了一下,險些摔倒在地。
冉管家連忙回到他的身邊,一把將他扶住,想要對他說些什麼,可剛一張口,眼淚便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半晌,他也只能在心裡不住的祈禱著,主母可千萬不要出事。不然看主上這幅樣子,萬一她有個意外,主上他怕是……
想到這裡,他只覺得渾身一凜,冷汗連連,再也不敢繼續想下去了,只覺得那後果絕不是冉家夠能承受的了的。
***
在冉府眾多護衛下山搜索的過程中,半日過去了。而在這半日裡,冉之宸就一直保持著一動不動的澗勢,雕塑一般的站在山崖頂端,任憑寒風吹過,他卻似是連眼睛都忘記了眨動。
冉管家在一旁看得心酸,不禁上前勸說到:「主上,這山峰甚是高聳陡峭,想要入山谷搜尋,怕是三天三夜也得不出結果。不如我們先行回府……」
只見冉之宸拂了拂手,便將他未盡的話打斷了,「我便在這兒等著,我決不相信那是小寶,沒人比我更清楚,她有多怕死,多怕痛,我決不相信她會……」
說了到這兒,他的喉嚨又用力梗咽了幾下,才啞聲說道:「我們只是吵架了而已,只是如尋常夫妻那般,吵了一架而已,她沒理由會這樣的,她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一邊說,他一邊猛地搖了搖頭,似是要讓自己確信一般,開始不住的重復起來:「絕不是她,絕不是她……」
然而這時,只見一踏上這山峰便消失不見的大寶,此時竟一瘸一拐的向著冉之宸走來。看那方向,似是剛從山崖下上來。它渾身毛發凌亂,甚至還隱隱可見幾處傷口。
冉管家倒吸了一口涼氣,剛欲說話,卻見它行至冉之宸身前,低下去頭去,將口一張,便在地上吐出了一件東西。接著它嗚咽一聲,向後退了一步。
冉之宸看著那地上的東西,頓覺眼前一黑,血液倒流。他猛地上前一步,將其撿了起來,只見一只造型簡單樸素的木簪,赫然出現在了他的手上。正是他在湘夕節時,用投石游戲給洛晨贏下的那支木簪。
最後一絲希望也就此破滅。冉之宸大腦轟轟作響,猶如五雷炸頂,驀地,只覺得喉間湧上了一股腥甜之氣。他用力向下咽了咽,又咽了咽,死死的攥著手中的木簪。
卻聽「咯崩」一聲,那木簪不堪大力,從中斷裂兩半,斷口頓時狠狠扎進了他的手掌。
冉之宸卻恍若未覺般,眼神空洞的向前邁了一步,輕輕張嘴喚了聲:「小寶……」
可他話一出口,只聽「噗」的一聲,一口鮮血從他嘴邊噴湧而出。
眾人大驚之色,連忙上前將他扶住,卻被他一手揮開。鮮血一滴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他卻連擦都未擦一下,繼續踉踉蹌蹌的向著崖邊走去。
看著眼前深不見底的山谷,他再次張嘴高呼道:「小寶,你怎敢棄我……」說到這裡,又是一口鮮血從他嘴裡冒了出來。緊接著,第二口,第三口,直到第四口,才被他用力壓了下去。
轉瞬間,他的腳下已是虛浮不已,身體搖搖欲墜,眼看著便欲向著崖底一頭栽去。身後的護衛見勢不妙,連聲驚呼著將他一把拽住,堪堪將他拉了回來。
冉管家沖上前來,死死的拽著他的胳膊,嚎啕大哭起來,卻見冉之宸的臉色已是一片死灰,雙目更是毫無神采。
下一秒,又是一口鮮紅的血液噴湧而出,冉之宸重重的向後倒了下去,頓時雙目緊閉,人事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