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海的兩邊

當以為洛晨跳崖自盡的時候,冉之宸只覺得心口頓時被狠狠地刺了一刀,鮮血橫流著。然後那刀被拔出,熱血飛濺開來。接著再刺入,再拔出……一刀刀直至痛到麻木,直至心死成灰。

然而得知洛晨並沒有死,而是去了一個他無論怎樣都無法抵達的地方時,冉之宸又覺得心臟似是被一雙手狠狠的握緊,捏住,一點一點地收力。他想要掙脫,想要吶喊,卻一絲力氣都沒有,憋悶地簡直無法呼吸。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甚至希望洛晨是真的死去了,然後用不了多久,他也會隨之而去。雖然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但確確實實讓他心動過。他想,那樣的話,不管是在陰間見面也好,還是等待來世相逢,他們總還有重聚的機會吧。但如今這般異世相隔,他真的不知道這到底該是多遠的距離……

至於什麼愛啊,恨啊,思念啊,憤怒啊,冉之宸說不清心裡到底是什麼感受,也無力再去細細分辨。他只知有一種苦澀瘋狂地充斥在心底,逐漸地蔓延至全身。那滋味陌生又熟悉,恍然間他徹底明白了過來,原來那就是悔啊。

曾經他一度以為,他這一生都不會知道後悔為何物。他可以做錯,但不能後悔,他就算做錯,也不會後悔。但當與姜皇交談了整整半日後,他才知一直盤踞在他心間,死死折磨著他的苦澀滋味,無疑便是後悔。

姜皇問他,若有一日洛晨有了別的男人,他會是何感受。

他沒有回答,只覺得光是憑空想象著,心中便已有了一種毀天滅地般的瘋狂沖動。

姜皇卻說,他有多不願洛晨被他人擁有,洛晨便有多害怕他會擁有了他人。

他有太多的事情想不明白,但聽聞此言時,卻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她當時的悲與痛。

可是天地為證啊,他真的從未想過再有他人!

但那些曾經被他看做是理所應當,現在看來卻愚蠢又可笑的做法,最終還是傷了她吧……這也是最讓他無法甘心的地方,他們明明可以很幸福的,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落得個這樣的結局?

姜皇告訴他,在那個遙遠的世界裡,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與尊重,是原則,也是底線。他想象不出那樣的一個世界,卻終於明白了洛晨這麼多年來,一直渴望的是什麼。而他,也確實沒有給她。

現在他明白了,卻也晚了嗎?

可他真的不願相信,這便是結局……

冉管家拿著水袋找到冉之宸時,看到他正坐在離山道不遠處的一塊大石旁,面朝著遠方的群山,背影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蕭瑟落寞。而那微微顫抖的肩膀和隱隱壓抑著的哽咽聲,卻驚得冉管家霎時停下了腳步。他看著前方的冉之宸,滿眼的不可置信。

他們的主上,哭了嗎?

從得知主母出事起,主上吐血數升,卻也沒流過一滴眼淚。怎麼到了現在,竟然哭得這般傷心……

***

此時的洛晨,正經歷著人生最大的考驗與折磨。

爆體而亡,她從前根本無法想象。但如今,她當真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快要炸裂開來了。

一股股勁氣穿梭在她的體內,橫衝直撞,撕心裂肺。一時似有千軍萬馬從她身上碾壓踏過,一時又似有萬隻螞蟻在啃食著她的骨頭。

「就趁現在,快快為她梳理藥力,重塑筋骨。」恍惚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此時隱約的響起。

緊接著,她感覺到有人在她周身重重地拍打按壓著,同時一股溫暖的氣流融於筋脈,慢慢疏導著她體內四竄的勁氣。

洛晨剛欲鬆下口氣,卻感覺那勁氣似是有意抵抗般,竟在短暫的平復之後,愈加狂躁起來,疼痛非但沒有緩解,反而驟然加重。一秒又一秒過去,她只覺得睚眥欲裂,每一秒都似是一個世紀般那樣漫長。

終於,所有的痛苦積累到了極點,她再也無法忍受般的暴喝出聲。

「啊——」隨著她張口發出的一聲大喝,一股龐大的勁氣一沖而出。之後,她只覺得渾身一軟,竟是通體舒暢。

接下來,她感到自己似是從地獄一下子跨入了天堂,周身被軟綿綿的雲層包圍著,溫暖舒適的令人昏昏欲睡。然而每當她欲墜入夢鄉時,意識便會被體內一股激蕩的力量強拉回來。

如此反復數次,昏昏沉沉中,那舒適感起起伏伏,卻又在漸漸疊加著。不知過了多久,她只覺得渾身一震,刷的睜開了緊閉許久的雙眼。

入目的,仍是她昏迷前見到的那張俊美入神的面孔。璀璨的星眸中,也仍然含帶著點點的好奇與興奮,只是這一次,卻又多了一分隱隱的緊張。

洛晨恍惚的想到,或許她是真的到了天堂吧。不然的話,這男子當真有些美得過分了。想罷,她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驟然離去,迷迷糊糊中,終於如願地墜入了夢鄉。

***

冉州,冉府。

高高的祭台之上,冉之宸向著落日的方向,深深地俯身跪下。虔誠的三叩九拜後,他仍將額頭在地上貼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起身站起。

夕陽的餘暉燦爛火紅,卻仍然無法融化他滿目的沉凝。就這般一動不動的在祭台上靜立良久,他才將視線從天邊收回,轉身而去。

冉府的眾人看著那道從祭台上走下的身影,心中無不充滿了擔憂與唏噓。

自四個多月前,冉之宸從姜國回到冉州後,這樣的場景每天都要雷打不動的上演兩次。每日晨昏之時,冉之宸都會按時的焚香沐浴,祭拜於天地神靈。除此之外,他整個人便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他按時的吃飯,按時的睡覺,但臉上的憔悴之色卻仍然沒有半分好轉。

他將自己投身進了冉家的諸多事務中,無論是否需要,他幾乎都要事事親為,忙碌的沒有一刻喘息的時間。可他做起事來又是那樣的有條不紊,運籌帷幄,在族中的威信甚至更勝以往。

而比起從前,他似是更少發怒了。准確的說,原來的他是喜怒不形於色,現在則乾脆失去了一切可以稱之為喜怒的情緒。

但這樣的他,卻讓人更加地敬畏起來。一時間,府中人人噤若寒蟬。

至於洛晨,已經成了禁忌一般的話題。有人覺得她已死,有人覺得她只是失蹤。而冉府對外的宣稱,則是她身體不適,需要長期在內院修養。但不論是哪種說法,眾人也只敢在心裡猜想一番罷了,明面上甚少有人敢議論出口。

和風襲來,眼看著春日便要過去,夏日的味道已隱隱可聞。冉之宸路過花園,看著滿目盛開的桃花扇,靜靜駐足了片刻後,才恍然般的喃喃道:「快入夏了吧。」

提步走至主院後,他回身對著身後的下人道:「多做幾件夏衣,給你們主母。」

「是。」那下人恭聲應下,臉上未見半分驚訝。對於這樣的吩咐,他顯然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段日子以來,洛晨雖不在府中,但一切都與她在時無異。廚房要記得多做她愛的飯菜,房中要熏上她常點的熏香,衣服首飾也要時常添加換新……

冉之宸見他應下,微微點了點頭後,才推門走入房中。熟悉的房間,卻沒了熟悉的氣息。他面無表情的坐在桌前,開始處理起白日未盡的事務。

然而許是連日來的忙碌太過疲憊,不知過了多久,他竟然趴在桌上睡了過去。片刻之後,他重新醒了過來,卻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夢中場景他記不清了,也不想再去回憶自己到底夢到了什麼。擦了擦臉後,他沉沉的舒出口氣,便繼續面無表情的在紙上寫寫停停起來。

一切都不會改變,他還是冉家的家主,她也仍是他的妻。既然她能來了又去,便一定能夠去而復返。他不相信這便是結局,他只需做好他該做的,或許有一天,她就會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

清晨的陽光照耀在大海之上,洛晨一覺睡醒,眼神卻有些怔忪。就這般出神的躺了良久後,她才起身下床。

一隻綠色的蜥蜴早已守候在門前,嘴中叼著一支綠草編成的蚱蜢,身邊還放著一個不知名的新鮮水果。

洛晨俯身將那蚱蜢和水果都拿了起來,看著那蜥蜴笑著說道:「謝謝你啦,呱呱。」

聞言,那蜥蜴的身體一下子由綠轉紅,如同完成了任務一般,一溜煙兒便轉身爬走了。

洛晨失笑一聲,低頭看向了手中的東西。只見幾滴晶瑩的水珠,尚沾在那紅色的水果上面,更顯得它鮮嫩欲滴。洛晨拿起聞了聞後,果然有股清甜的芳香隱隱透出。而那蚱蜢編得更是精致萬分,活靈活現。一時間,她的心情也跟著開朗了幾分。

來到這陌生的海島已有數月之久,洛晨漸漸對這裡的情況也了解了不少。這島名為坤土島,島上有幾個原始的部落。洛晨曾見過幾次那些部落中的人,個個皮膚黝黑,身材矮小,且相貌也大多醜陋不堪。

而這島上除她之外,還有著三個外來之人。那日救他的男子,便是其中之一,名叫梁天。這段日子一直對她照顧有加。而另外兩人,則是他的父親,一個姓蕭,一個姓白。

說起他為何有兩位父親,倒還真有一段故事在其中。

梁天的母親名為梁婉,和那白旭宗和蕭成榮互為同門師兄妹。三人青梅竹馬,長大後也一起在七國中行走闖蕩,當時還曾闖下過不小的名氣。

可在此過程中,白、蕭二人都對梁婉暗生情愫,而梁婉對兩位師兄的感情也愈發模糊。漸漸的,隨著三人的歲數逐漸增加,不僅是他們的感情發生了變化,也開始有一些流言蜚語在世間傳出,其中大多都是在嘲諷梁婉一女共侍二夫。

其中到底有怎樣的一番恩怨糾結,洛晨如今也不甚清楚。只知就這樣度過了幾年後,三人依舊不畏世俗的結伴而行著。直到後來,梁婉在一次特殊的際遇中,不但得到了兩顆上古聖藥——玄極丹,還得到了一張簡陋的航海圖。她這才知道在大海之外,竟然還有著另一番世界。

她決心想要去游歷一番,與師兄二人商量後,三人便一起上路了。他們總共出海三次,去過大小島嶼五、六個,其中大多都是無人的孤島。

游歷的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其中艱險無數,但三人的感情也愈發加深了。終於在到達這坤土島後,三人便再沒離開,徹底的突破世俗,過起了一妻二夫的生活。

不過好景不長,數年之後,梁婉懷孕難產,垂死之際,服下了那玄極丹,卻還是承受不住藥力,最終爆體而亡。但在最後關頭,卻將梁天生了下來。或許是因為在母體中吸收了藥力的緣故,梁天自小便天賦異稟,內力渾厚,如今才只有二十五歲,一身武藝便已是出神入化了。

從梁天口中得知這個故事後,洛晨著實唏噓了許久。在女皇當政的姜國,她尚未聽過一女二夫之事。沒想到在這陌生的海島上,卻讓她見識到了。

而隨著洛晨對這島嶼的了解漸深,她也漸漸明白當初那三人,為何選擇在這裡定居下來。不僅是因為這裡如同桃花源似的環境,也因為在島上的幾個部落中,一女配多夫乃是很常見的事情。

一陣打鬥聲在此時傳來,其中還夾雜著聲聲咒罵。洛晨瞇眼望去,果然,只見白、蕭二人的身影穿梭在山間,正你來我往的交纏打鬥著。

從洛晨醒來後,便時常看到這兩位老人的爭論打鬥。據梁天說,這樣的情景他已看了二十五年。平日裡,兩人時常為一件小事便出手相鬥,其中爭論最多的,便是梁天對他們的稱呼問題。

洛晨苦笑一聲,見怪不怪的繼續向著山下走去。

此處雖然看起來距離海邊並不遠,但若按照正常速度,怕是走上兩個時辰也走不到。好在,她自從服下了玄極丹後,內力增加了數十倍有餘,這點路程倒是不在話下。而這幾個月裡,她也堅持著每天都要去海邊轉轉。

只見她運氣提足,身影一閃,便向著山下飛速的跑去,沒過多久,便出現在了海邊。

吹著習習海風,洛晨漫步了一會兒後,便停下腳步,原地坐在了沙灘上。望著茫茫的大海,她的眼神滿是說不出的復雜。

「媳婦兒!」一聲清朗中帶著歡喜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洛晨苦笑一聲,回頭看去。這段時間,梁天幾乎對她有問必答,有求必應。但對於這個稱呼,他卻執著不已。無論她怎麼要求,他就是不願更改,認定了她是他撿來的媳婦。

只見梁天赤著上身,似是剛下過海,頭髮還濕漉漉的躺著水滴。他手中抓著一隻巨大的龍蝦,正在張牙舞爪的掙扎著。

梁天的臉上滿是笑容,邀功般的說道:「今天中午吃這個好不好?」說著,他大步走來,在洛晨身邊坐了下去。

「好。」洛晨輕笑著點了點頭。

梁天喘了幾口氣後,便將那龍蝦放下,在海灘上逗弄起來。洛晨看了一眼後,便又將視線放在了大海之上。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梁天的聲音再次傳來:「媳婦兒,你想回海的那邊,對嗎?」

洛晨愣了一下,心中一顫,海的那邊,她想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