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明蘭睡的極不踏實。
她向右側臥,肚裡的小混蛋踢呀踢——好,她明白這它的意思了,於是趕緊叫睡在側榻的丹橘幫自己翻個身,改成向左側臥,但小混蛋依舊踢;明蘭嘆口氣,好,現在你最大。明蘭試著艱難的挪動幾下,冒著巨大風險仰著臥,結果碩大的肚子差點沒把自己壓斷氣,大約小混蛋也不喜歡這個姿勢,更是咚咚亂踢一氣。
明蘭撐著床鋪痛苦的坐了起來,一隻手捂著肚皮,忍不住哀嚎出聲,小混蛋你消停些吧,統共那麼幾種睡姿,老娘都給你試過了,你還想怎麼樣?難不成你想趴著睡?壓不死你丫的!
深更半夜,在暖烘烘的屋內,明蘭撫著肚皮托著腰,繞著如意小圓桌一圈圈的散步。以前她還以為不懂事的小孩最大,現在她才曉得胎兒才是最難纏的,你不能打它,罵它,甚至不能哄騙它,勸慰它,恐嚇它,一切五花八門的人類伎倆在胎兒面前均告無效。它自己不舒服,就必定讓你更不舒服,哪怕它並無不適,但他若想讓你不舒服,你還是得不舒服。
敵人太強大了,明蘭只能收起脾氣,聊勝於無的跟它說好話:「……對不住,這陣子媽媽沒好好待你,飯也沒好好吃,覺也沒好好睡,老想些……呃……冒壞水的事,明兒,明兒開始,咱們就接著講故事,上回到哪兒了?哦,三隻小豬要蓋房子,一隻蓋了稻草屋……」她也很懷念以前那種慵懶自在的日子呀,不用提心吊膽,不用疑神疑鬼,唉,真是越想越憂鬱。
次日一早,明蘭懨懨的醒來,崔媽媽瞧的心疼,惦著她的肚皮道:「又下墜了些,怕是這幾日就要生了。」明蘭失笑:「打七八日前,媽媽就這麼說。」崔媽媽撫著明蘭倦倦的面龐,喃喃勸道:「以前日子沒到,怕它不足月就出來,現下又怕它老也不出來。唉,這兒女就是前世的債,這輩子找爹娘來要債的。待哥兒大了,定會報答爺娘恩,好好孝順夫人的。」
明蘭嘆口氣,小心的坐到桌旁,起手一筷子下去,插了塊胖乎乎的荷香粟米糕在嘴裡咬著;其實她要求不高,不指著將來小混蛋如何出息,只要債務別利滾利就好了,這麼辛苦還生了個敗家子,那可真要吐血了。一邊想著是否該找些道德文章來讀讀以做胎教,一邊用著早飯,剛把一塊圓頭圓腦的粟米糕咬成上弦月形狀,卻見丹橘一臉莫名的進來。
「夫人,余家……來人了。」
明蘭眨了眨眼:「哪個余家?」
丹橘似乎在想措辭:「就是嫣然姑娘家,也是……前頭那位夫人的娘家。」明蘭的筷子在半空中頓了半拍,她本能的起了戒備:「太夫人呢?」這死老女人,又出什麼幺蛾子!然後絲毫不意外的聽到如下回答——「正陪著客呢。」
明蘭一筷子把月牙粟米糕拍在桌上,瞪眼道:「去說我身子重,走不動道,不便見客!」她就存心耍無賴了,怎麼樣?!丹橘臉色發苦:「來傳話的媽媽說,太夫人體諒夫人身子重,已將來客帶在小花廳了。而且……」她萬分為難,「來的是,是余四太太。」
這次輪到明蘭為難了。
當初熊老大人興建澄園之時,原就將臨水望山風景優美的小花廳,建作內宅女眷宴客拜會之用,是以離主屋嘉禧居尤其近便,因這次要見的原配娘家,加之餘家二嬸嬸也在,作為填房的明蘭忽覺底氣不足,便叫足了人手,穿戴的整齊莊重,前呼後擁去了小花廳。
一踏入花廳,明蘭抬頭看去,只見太夫人正陪著兩個中年錦裝婦人說話,兩溜雁翅的丫鬟婆子站在旁服侍著,眾人聞聽通報聲,俱是轉頭來看。坐在太夫人右側的一位身著藕荷色對襟夏衣褙子的婦人,站起走過來,拉起明蘭的手,喜悅道:「這不是明蘭麼,快叫我瞧瞧,唉,都長的這麼高了,人也張開了,更好看了。」
明蘭見她,也倍覺親切,笑著福身道:「給四嬸嬸請安了,余四叔的清塘樂譜可修編好了,弟弟妹妹們可好?說起來,嫣容妹妹快及笄了罷。」
余四太太眼眶有些發紅,似是連日哭泣的痕跡,她泣笑道:「好,都好。你四叔那是瞎忙,哪日有個消停,難為你還記得容丫頭,這孩子也常念叨著你和嫣然。」
「嫣然姐姐前陣子還與我來信,說又診出有身孕了,還抱怨段家再不許她再去茶園了,拘她在家養胎呢。」明蘭拉著余四太太的手,邊說邊走。
「誰說不是。嫣然這孩子是個有福的,如今兒女成雙,使去的婆子回來都說,段家待她極好。」余四太太滿臉欣慰,白淨清秀的面盤滿是笑意,「這孩子也是,明知她四叔是最愛走動的,還沒口的誇大理好,說什麼茶花遍地,雲霞滿天,處處可入景,民風淳樸和善。說的你四叔都動了遊興,直嚷著想去瞧瞧呢。」
余四叔其實行二,不過余家的堂房輩分是混一道的,這才叫他四叔,沒想這些年過去了,他還是老樣子,明蘭不禁好笑。
余四太太出身書香門第,十歲就能打上百套棋譜,能吹笛彈箏,擅畫魚蟲鳥獸,後嫁了氣味相投的余家老四,夫唱婦隨,好不和睦。很長一段時間內,余四太太都是明蘭對古代才女認知的指標。她雖才高愛文,但不會目下無塵,料理登州老宅的庶務,照顧公婆,教養侄女嫣然,基本能囫圇周全;她雖出身名門,卻親切和氣,從不曾對位卑之人白眼。有時興頭來了,還會指點兩下明蘭那手狗刨毛筆字,隨夫婿去鄉野時,見著有趣的小玩意,也會多帶明蘭一份。明蘭來到這個世界後得到的第一個小泥人,第一架小風車,甚至第一個草編蟈蟈籠子,還有第一隻小長毛呆兔,都是她給的。
幼年時的余家,是明蘭內心深處的樂土。余閣老威嚴明理,余老夫人慈愛和祥,嫣然待自己如親姐妹一般,有時在余府花園裡頑,還能遠遠看見湖中亭裡,余四夫婦或對弈,或簫琴合奏,一家人言笑晏晏,讓小明蘭心裡好不羨慕。
明蘭許久未見余家人,還待寒暄幾句,那頭的太夫人已高聲笑道:「明蘭,還不快過來坐,你自己身子重不說,也不當冷落了客人。」
明蘭聽了這話,也不辯駁,只攜著余四太太一道走過前去。
「這是余家大太太,快來見禮。」
太夫人一副熱絡狀的拉著余大太太,明蘭笑著福了福,一旁的丹橘牢牢扶著她,抬頭間不著痕跡的打量對方,頓時一愣。那余大太太保養的極好,出乎意料的年輕貌美,吊梢眼,斜翅眉,顴骨偏高,皮膚白膩,竟有一番潑辣凌厲的成熟豔麗,看著不過三十上下的美婦人。
那余大太太也不住眼的打量明蘭,從頭上金閃的五鳳朝陽赤金紅寶釵,到明蘭胸前的九節赤金瓔珞葫蘆項圈,下頭綴著的水頭極好的明玉,最後到明蘭隆起的碩大肚皮,她的眼神瞬時一戾,然後大喇喇的坐下,受了明蘭的福禮。
她也不與明蘭說話,只轉頭與身旁的余四太太道:「你適才說的是,嫣然是個有福的,公爹親自給她找婆家,能沒福氣麼?!」余四太太頓時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得罪了長嫂,只好笑著不說話,自己默默坐下。
「家裡的姑娘個個都有福氣,單只我的嫣紅命相單薄了,唉,也不知她走後這麼多年,還有沒有人給她上炷香。這孤魂野鬼的可憐……」余大太太氣勢逼人,逕自說著。
「嫣紅姐姐這不埋在顧家的墳冢中嘛,」明蘭忍不住插嘴道:「何來孤魂野鬼之說。」
余大太太被當中打斷,十分不悅,眼神銳利,盯著明蘭緩緩道:「……連個骨肉都沒留下,離孤魂野鬼也不遠了。」
明蘭心頭一沉,堅決不接這個話題,從丹橘手中接過暖盅,輕輕吹著裡頭的湯水。余閣老一生強悍能幹,外能執掌朝閣,內能安家平事,老伴純善,兒女基本聽話,連幾個兒媳都是老頭自己出馬挑的,家庭氛圍單純簡單,這位填房余大太太潑辣厲害,估計是整個余家的例外,偏偏兒子還就吃兒媳這套,幾乎言聽計從,余閣老未免抑鬱。
太夫人一見冷場,不慌不忙的笑道:「親家母說的什麼話,嫣紅這孩子雖在顧家日子不長,我卻是極喜歡的,說話爽利人又大方。哎喲喲,說句不中聽的,我比自己閨女還喜歡呢,親家母把閨女調教的這般好,卻是顧家對不住她了……」說著,她忍不住聲音哽嚥了。
明蘭冷眼看她,腹誹著這麼好的材料不去當演員可惜了。
余大夫人聽著心酸,也泣道:「早知道她跟顧家沒緣分,我也不叫她嫁過來了,平白害了性命,這才幾歲的年紀呀……」太夫人格外善解人意,一口一個親家母,不住的自責,表示沒照顧好余嫣紅全是顧家的責任,她一邊摁著帕子,一邊哽嚥著:「別說親家母心裡受不住,便是我,想起嫣紅那孩子的好處,也是心裡堵得慌。也是廷燁的不是,成親沒多久就往外跑,留著嫣紅獨個兒孤零零的,這才一病不起……」
啊呸!你個老妖婆,你乾脆直說是顧廷燁害死余嫣紅的好了!什麼『成親沒多久就往外跑』,那些武將家眷呢,人家男人一出去就是幾月幾年的,那還不得死個百八十回呀!什麼『獨個兒孤零零的』,你上有公婆,下有妯娌,老公出門沒兩個月你就掛了,說好聽了叫夫妻情深,難抑思念,說難聽了是按捺不住寂寞,離不開男人!
根據顧廷燁第一次婚姻的火爆程度,前一條顯然不適用余嫣紅,丫個老妖婆,你到底是在替余嫣紅說話呢,還是在埋汰她呀!
——明蘭滿心的腹誹,卻只好打肚裡官司,默默忍氣聽著。
「沒法子,女婿當初求的是嫣然,由是不喜嫣紅,冷落也是難免的。說句不孝的,既如此,公爹又何必硬要從中作梗……」余大太太越說越沒遮攔,連素來好脾氣的余四太太也忍不住皺眉,明蘭總算逮著個機會,趕緊插嘴,半調侃道:「您這話就不妥了。怎麼叫從中作梗呢,那是余閣老早年說好的呀。余閣老幾十年前就『有言在先』,怎麼也比余大人幾個月前的『有言在先』再先上那麼些罷。」
此話一出,余四太太忍不住莞爾,半嗔的瞪了明蘭一眼。
余大太太無語,足足瞪了明蘭半盞茶,才被太夫人的一聲輕咳轉回神來,她對著明蘭,語氣硬邦邦道:「我們今日前來,實有個不情之請。近年來,我公爹身子愈發不成了,特意來京城尋醫,幾日前起已不省人事……」
明蘭大吃一驚:「余閣老病了?」她轉頭看著余四太太。
余四太太含淚點頭:「自上個月起,便時不時暈過去,這次尤其凶險。那日爹爹剛吃了藥,人瞧著略清醒些,他說……他說……」她為難的看著明蘭,似是難以說下去。
余大太太嘴角含著譏誚:「你若說不出來,便由我來做這惡人了。那日老爺子人略有些清醒,道他一生無憾,如今兒孫繞膝,唯獨嫣紅早夭,可憐連個子息都沒留下。後來咱們又請了清風觀的玄元真人,真人說,若是沖沖喜,不定就好了。」
明蘭慢慢睜圓了眼睛,心裡不住下沉。
「……這便有了念頭,給我那沒福的女兒過繼個兒子,一來以後也認給她墳前供碗飯吃,二來叫我公爹有個慰藉,倘若就此能醒過來,你也是功德一件,倘若……」余大太太便如事先排練了許多遍一遍,說的十分流利,「也能叫老人家走的安心些。一舉兩得,你說呢。」
她直直的盯著明蘭,似想立刻就得了答覆。
明蘭一時吃驚,脫口而出:「那要過繼誰?」她轉頭去看太夫人。
「不是賢哥兒。」太夫人悠哉的搖著團扇,含笑道,「自年前廷燁與我說,賢哥兒是老三唯一的兒子,哪有出繼給人的。我深覺有理,本也沒法子的,偏巧了,恰有個絕佳的人選。來人,把他們帶上來罷。」
一茬接著一茬,明蘭有些目不暇接,轉頭間,卻見向媽媽帶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進來。向媽媽身後的年青婦人進屋後,便盈盈跪下磕頭,口裡清脆道:「曼娘給諸位請安了。」她又拉著身邊一個六七歲模樣的男童一道下跪。那男孩似是懼怕,低聲道:「昌兒給長輩請安。」
這麼多日來,明蘭頭一次真吃了驚,他們是怎麼從顧廷燁安排的地方出來的?!
太夫人笑著轉頭對眾人道:「老二那會兒糊塗,說來也是年少不懂事,在外頭置了個外室,後有了一兒一女。姑娘就在老二媳婦那兒養著呢。」
余大太太得意:「這昌哥兒我瞧著乖巧伶俐,與其留在外頭,不得認祖歸宗,還不如就記入嫣紅名下了罷。」言下之意,暗指明蘭善妒,才致使昌哥兒不得歸宗。
明蘭倒吸一口涼氣,心中如火燒般憤怒起來,她不顧身子不靈便,忽的站起來,提高嗓音冷笑道:「諸位好周全的想頭!」她先對著太夫人,毫不掩飾眼中的蔑視,「您真是個大能人,就沒您不知道的。別說家醜不可外揚,以侯爺今時今日的身份,年輕時的事家裡人遮掩還來不及呢,您只差滿京城嚷嚷去了。」
太夫人有些端不住臉了,冷聲道:「我也是為了……」
明蘭利索的打斷她:「您是為了誰,為了什麼,顧家上下都清楚,就不勞您多說一遍了。」然後不待太夫人發怒回嘴,她又轉向余四太太,柔聲道,「我是個什麼人,四嬸嬸是知道的,今日我對事不對人,若有得罪,萬請恕罪。」
余四太太起身,臉上又是歉意又是為難,連聲道:「我知道你的難處。」頂著不孝的大帽子,還有個六神無主的病弱婆婆,她明知這事不妥,卻也不敢不來。
明蘭微微點頭,然後才轉向余大太太,一字一句道:「嫣紅姐姐是侯爺的原配,這不用您提醒我也知道。若嫣紅姐姐身後留有子息,這世子之位定無二選!可嫣紅姐姐並無一男半女!」余大太太神情大變,警惕的盯著明蘭。
只聽她繼續道,「今日諸位說要過繼……」她冷笑一聲,高聲道:「這昌哥兒若記到嫣紅姐姐名下,以後又該如何算呢!是庶出呢,還是原配親子!」
余大太太被堵了一下,隨即譏道:「說這說那,還不是怕昌哥兒搶了你肚裡這個的世子之位?你還別不服氣,填房就是填房,不是原配!」她這話一出口,立知自己失言了,深恨自己氣暈了,說話口不擇言。
明蘭頓時笑出聲來,她忽爾正色道:「明蘭受教了。不過承嗣大事,乃宗族根本,明蘭只是做媳婦的,不敢置喙。只問大太太一句,嫣然姐姐嫁人後,嫣然姐姐的生母也是無有後嗣的,倘若叫過繼一個孩兒,為余家長子嫡孫,您答是不答應?」
余大太太怒聲道:「你敢放肆!」
「是誰放肆?」明蘭恨恨的針鋒相對,「許多年前,侯爺年少輕狂,曾想叫這曼娘進門,老侯爺和太夫人因她出身戲子,咬死了不肯。如今倒好,老侯爺過世了,他的話沒人聽了,一轉眼,竟叫個戲子生的來做寧遠侯世子?敢情余家是存心來和顧家過不去的?!」
這話一出,門口跪的曼娘迅速抬頭一瞥,明蘭也正好轉頭去看,視線一對,卻見曼娘眼神犀利怨毒,並無初見自己的驚慌,明蘭立刻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的。
明蘭不去理她,這個時候沒功夫憐憫,只有敵我。
余大太太氣的渾身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忽的眼神閃爍了一陣,然後咬牙道,「我姑娘死時還不到十七歲,你們顧家總得給句話罷!」
余四太太見此情形,忙拉著明蘭道:「絕無此念頭!」
其實余閣老也是那麼一說,她內心深處頗覺那只是老人家眼見滿堂兒孫時的感慨之言,只是如今長兄如父,自己夫婿又不是官身,說話未免弱了些,外加那什麼玄元真人一通忽悠,好似不聽從余大太太的吩咐便是不孝,這頂大帽子太厲害了。
「咱家只是想著嫣紅青春夭折,實在可憐,想叫她有個後,絕無摻和顧家立嗣的意思。」余四太太滿心發自肺腑,連聲道,「你們若是信不過,待顧侯回來後,召集眾族人說個清楚,寫下字據。可是……」她泣聲道,「能否先把事兒辦了,爹爹他,他……怕是撐不住了。娘說,倘若你不願意,明兒她親自來求你,去求盛老太太,給你們下跪!」
她再忍不住,掩面哭出聲來,余老夫人一生和順弱質,此時只能終日以淚洗面。
明蘭深吸一口氣,這才是她最怕的。
她敢於向任何敵人宣戰,打的過就打,打不過她可以跑,還可以耍賴裝蒜,可她沒辦法對余四太太鋒利尖銳,更沒法子對會那個撫著自己鬢髮叨叨關懷的余老夫人尖刻厲害。
電光火石間,心念一閃而過。
「哎喲!我肚子疼!」明蘭忽捧著肚子叫了起來,滿臉痛楚的彎了腰。
余四太太大驚失色,連忙來攙她,叫她小心坐下,一旁的丹橘十分配合的上前扶住她,連聲叫人,外頭等著的眾人聽見了,頓時一股腦兒湧進屋內,扶的扶,抬的抬,有問病痛的,有連聲哎喲的,還有低聲責怪的。還沒等太夫人反應過來,崔媽媽已領著人將明蘭帶走了。
旁人一陣錯愕,余大太太氣憤之極,追到門口大聲道:「只消你們夫人不是要生了,明日我還來!」余四太太又慌又急,忙勸阻道:「還是別了罷,別弄出事來!瞧她肚子這麼大了,委實是要生了!」余大太太一把甩開妯娌的胳膊,冷哼道:「要做好人你去做!老爺子這半口氣還吊著呢,這不孝的罪名我可不敢背!」
屋內,太夫人依舊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好似看著滿場好戲,只微笑著喝茶。
……
明蘭面色緊繃,在屋裡走來走去,煩躁之極,其實她肚子一點都不痛,只是適才腦袋發暈,實在不知怎麼辦,這才使了她素日最不屑的招數——裝暈。
可這招數不能老用,難道明天還裝?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明蘭心亂如麻,她不願就範,卻又難以拒絕余老夫人和余四太太。肚裡不住的罵那老妖婆,前頭是康姨媽,這會兒是余家,硬的完了,便來軟的,這還沒個完了。足足走了好幾圈,明蘭都沒想出個主意來,實在不行,要不……溜吧,她想到了走為上計,乾脆讓屠二他們護著自己回娘家生孩子,丟不丟人也無所謂了。
——還是不行,明蘭仔細一想,哀嚎著委頓。估計那一根經的余老夫人會追去盛府,哀聲去求祖母,要是為著自己,讓這兩個老人垂暮絕交,那可真是罪過了。
她不是傻子,樂觀的認為能一勞永逸。
別說太夫人在一旁虎視眈眈,就是那個陰冷的曼娘就夠她頭暈的了。若真叫昌哥兒入繼余嫣紅,不論是否事先說明或立下字據,都是後患無窮,倘若自己的兒子有點本事還好,若是個軟弱好脾氣的,昌哥兒糾結些勢力,伙從些族人,到時鬧起來,真是無寧日了。
明蘭抱頭坐倒在桌前,一籌莫展。
想的腦門發麻之際,她忽覺得好笑,很多對鬧翻的怨侶,都會恨恨的來一句『死了也不放過你』,不過大多不可能實現。如今余嫣紅卻是把這句話實打實的兌現了。明蘭又好氣又好笑,唉,也不知這位女士是怎麼死的。
——對了!余嫣紅到底是怎麼死的?!
明蘭慢慢的直起身子來,在桌上撐著胳膊沉思,眼前一幕幕閃過,一張張面孔宛如影片般閃過,最後定格在太夫人嘴角那渾濁的笑意。
不對,這事處處透著不對勁。
根據她對余家的瞭解,余大人素來熱衷仕途,所以喪妻後,硬是娶了父親並不滿意的上峰家的庶女為填房,至於余大太太……哼,她今日也見到了。這樣的一對愛鑽營又不肯吃虧的厲害夫妻,為何到如今才來登寧遠侯府的門?!
余嫣紅嫁入顧家,不到一年就死了,無論怎麼說,都是顧家對不住余家,若是如此,當後來顧廷燁飛黃騰達之時,余大夫婦為何不來要求續娶余家之女呢?!
余四太太的女兒嫣容今年要及笄了,嫣然曾提過,她還有個恰比嫣容堂妹大一歲的庶出親妹,也就是說,那女孩去年剛好及笄。如果說,親生女兒捨不得,可滔天富貴在眼前,余大太太不至於善良到連庶出女兒也舍不得罷,更別說余家堂房還有許多女兒。當時連彭家都敢厚顏無恥的來顧家攀親,為什麼更有資格更有底氣的余家不來呢?!
非但沒來求親,顧余兩家,連日常走動也一概全無。原本明蘭認為這是余家跟顧廷燁生了怨氣,拒絕往來,可如今看來,似乎又不死如此。
那顧廷燁對余家,對早逝的元配妻子又是什麼態度呢?就算曾經是怨偶,人死了,也該有幾分歉疚或不忍吧。明蘭苦苦回憶起來。
還是不對。顧廷燁的樣子,不像是有任何歉疚不忍之意。
成婚這麼久以來,夫妻倆心意相通,從朝堂到居家瑣事,幾乎無話不談,便是曼娘這個敏感話題,顧廷燁也偶爾會提及幾次,自嘲自己年少輕狂,可是獨獨對余嫣紅,顧廷燁隻字未提,似乎是有意避開。顧廷燁並非涼薄寡恩之人呀,為何會這樣呢。
那麼,結論只有一個了。
明蘭思緒漸漸清晰,可這個假設太大膽了,她不敢貿然下賭注。思忖片刻後,她叫來丹橘,低聲吩咐:「你去找常嬤嬤,不用她過來,只要她說句話……前頭那位余夫人到底是怎麼死的?她可知道。」
丹橘用力點頭記下,又遲疑道:「若常嬤嬤也不知呢。」
「若她也不知……」明蘭捏拳在嘴邊,緩緩道,「那就問她,余夫人過世後,侯爺當時情狀心緒如何。若叫她來猜,她覺著那位余夫人是怎麼死的呢?是否顧家有對不住她。」
丹橘細細咀嚼了一番,心裡明白明蘭的意思,趕緊出門而去。
……
萱芷堂內。
向媽媽在太夫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太夫人聽後,微微皺眉:「又去找那老貨了?」
「您說,那老貨可知內情……?」向媽媽憂心道。
太夫人思量許久,才緩緩搖頭:「應該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咱們就得變動計畫了……」
「那紅綃呢?」向媽媽依舊擔憂,「倘若她漏了口風。」
太夫人笑出聲來:「除非請北鎮撫司動大刑,否則,她是絕不會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