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濃郁的黑色鋪天蓋地,彷彿要從圍牆上翻湧過來。
慕枕流打發走差役後,並沒有回床上,而是點了蠟燭,悄悄地去了書房。局丞等人見他輕車簡從,行李少得可憐,自掏腰包,準備了幾套書和一套文房四寶。
書是四書五經,中規中矩,最正經不過。
慕枕流鋪開紙,磨了墨,提起筆,慢慢地寫了個廖字。
門動了下,地上的影子微晃。
慕枕流抬頭。
夙沙不錯穿著單衣,站在門口:「你在寫輓詞?」
慕枕流搖頭道:「我與廖公只有一面之緣,想寫也無從落筆。」
夙沙不錯道:「這有何難?只管寫,官位不大不小,走時不老不少,家中妻妾成群,日日左擁右抱。生時享樂,死也無憾。」
慕枕流道:「你查過了?」
夙沙不錯道:「有甚好查的?統共是一妻八妾十二通房,生了十二朵金花,出嫁了九個,還有三個。一個八歲,一個六歲,一個兩歲。」
慕枕流道:「無子?」
夙沙不錯冷哼道:「後宅陰盛陽衰,不奇怪。」
慕枕流道:「那十幾萬兩銀票的傳聞屬實?」
夙沙不錯道:「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十幾萬兩的銀票,我只知道,以他的俸祿絕供不起家中妻妾的開銷。」
慕枕流擱筆,將紙舉起來看了看,又慢慢地折起,丟入紙簍裡,端起蠟燭往外走,路過夙沙不錯的時候,腳步微停:「你也要寫字?」
夙沙不錯道:「文官都像你這樣?」
「怎樣?」
「半夜三更不睡覺,沒事就到書房練筆?」
慕枕流笑了:「像我這般勤奮的不多。」
夙沙不錯鬆了口氣道:「好在像你這樣的不多。」
「何解?」
夙沙不錯負手越過他:「不是每個枕邊人半夜三更被吵醒之後,都像我這般好講話。」
慕枕流:「……」
前軍器局掌局自盡之事在平波城掀起軒然大波!加上他的家眷在當鋪兌換到十幾萬兩銀子的傳聞,一時間,各種流言甚囂塵上。老掌局的「自盡」,也被憑空添加了「畏罪」二字。
局丞等人一大早就來衙門探聽消息,嘴裡不停地說:「廖大人此舉,真是大大地出人意表啊!」
慕枕流讓他們稍安勿躁,靜待知府的消息。儘管老掌局是軍器局的人,但人命官司是知府的職責,昨天夜裡派人通知的也是知府衙門的人。
發生這麼大的事,局丞等人都沒心情處理公務,坐在一起就這件事展開了浮想聯翩的討論。
慕枕流十分沉得住氣,一個人坐著看公文。
過了晌午,知府突然派人傳喚牌室令。
牌室令嚇了一跳,問道:「傳……傳喚我作甚?」
衙役道:「小人奉知府大人命令行事,餘事不知。」
牌室令被帶走後,其他幾個室令惶惶不安,果然,沒多久,弩室令、弓室令、甲室令和雜室令都被一一帶走。雜室令是最後一個,他走後,局丞語氣悲涼道:「大人,恐怕接下來就要輪到你我了。」
慕枕流從書中抬頭:「循例問話罷了,局丞大人不必緊張。」
局丞壓低聲音道:「大人有所不知,這個知府是瞿副閣的人。」
慕枕流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口中的瞿副閣是凌霄閣副閣主,瞿康雲。在莊朝,只有登入凌霄閣,才能被稱為相。好比沈正和如今是凌霄閣閣主,即正相,瞿康雲是副閣主,即副相。方橫斜雖然權傾朝野,但官位始終是天機府主,是不能被稱為相爺的。
當年,方橫斜還未橫空出世,凌霄閣被沈正和、瞿康雲把持,兩人各自為政,鬥爭多年。後來,沈正和受今上厭棄,瞿康雲被打壓,短短幾年,凌霄閣數度易主,勢力大不如前,方橫斜帶領天機府另闢天地,凌霄閣被架空,不再是朝政中樞。
這次,南疆王衝擊皇城,令方橫斜失去聖寵,沈正和趁勢復起,凌霄閣再受重用,一直韜光養晦的瞿康雲也藉機捲土重來。朝中局勢變換,地方勢力自然也會受到影響。
比如平波城。
知府是瞿康雲的人,是瞿系。
總兵是方橫斜的人,是方系。
自己算是恩師的人,是沈系。
再加上,因為直屬天機府,而直接歸入方橫斜旗下的軍器局。
平波城的水,簡直渾濁得一塌糊塗。
老掌局的死將成為一顆石頭,丟入渾水中,不知會引來多少渾水摸魚的人,也不知會攪亂多少趁火打劫的心。
「我只希望能早日查明真相,告慰廖大人在天之靈。」慕枕流收拾心情,端正態度。
局丞搖頭道:「大人想得太簡單了。廖大人勞碌了大半輩子,正是頤養天年的時候,怎會突然自盡?而且廖大人過世還不到一日,自盡之說已經傳得滿城風雨,個個說得煞有其事。大人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慕枕流道:「依局丞大人之意?」
局丞滿臉愁容,搖頭道:「我一個小小的局丞,如何參悟得透內中乾坤。大人是沈相門生,高瞻遠矚,自然比我看得長遠。」
正說著,知府就派衙役將局丞帶走了。
他走時,臉上流露兔死狐悲的感傷,看得慕枕流心頭一跳一跳的。
「好端端的,上演什麼的生死別離,兩情依依?」
夙沙不錯的聲音一插入,悲傷的氣氛便一掃而空。
慕枕流無奈道:「你今日怎麼會待在府內?」
夙沙不錯幽怨地說道:「慕大人沒有下達任務,我自然不敢到處亂走。」
慕枕流看了他一眼,道:「夙沙公子何時變得如此溫順聽話?」
溫順聽話觸了夙沙不錯的逆鱗,他臉色立時就變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雙腳往茶几上一放,抖了抖,又放下來道:「你的蝦兵蟹將都被帶走了?」
慕枕流道:「還留了一個。」
「在哪裡?」
慕枕流看著他。
夙沙不錯怒道:「你說我是蝦兵蟹將?」
慕枕流道:「還是你比較喜歡當龜丞相。」
夙沙不錯道:「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為何不能有心情開玩笑?」
「你的左膀右臂都被砍光了,接下來自然要輪到你了。」夙沙不錯道,「如今這個世道,沒判過冤案的官比沒吃過鹽的人還少。就算你是沈正和的門生,這裡天高皇帝遠的,你進去了,沈正和也保不住你。」
慕枕流道:「那依你之見,我當如何?」
夙沙不錯道:「你有兩條路,一是等。二是求。」
慕枕流好脾氣地說道:「還請夙沙公子指點。」
夙沙不錯道:「等嘛,自然是等你的那位廣甫兄。他是巡撫,代天巡守,興致來了,砍幾個知府也不是什麼大事。」
慕枕流道:「那求呢?」
夙沙不錯指了指自己。
慕枕流道:「夙沙公子能救我?」
夙沙不錯道:「你若是誠心懇求,我倒可勉為其難地救你一救。」
慕枕流抬頭,看到知府的衙役跟著門房往這裡走來,一邊站起一邊道:「既然夙沙公子如此勉強,我還是等一等吧。」
夙沙不錯道:「我早猜到了。」
「嗯?」
「你就是那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
正說著,衙役已經到了門口:「知府大人請掌局大人去一趟衙門。」
夙沙不錯抖著腳,看慕枕流從容地往外走,悠然道:「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慕枕流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他,道:「你若是見到廣甫,幫我將信給他。」他頓了頓,又道,「若是見不到,便罷了。」
夙沙不錯等他跟著衙役走了,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
信封裡面竟然是另一個信封,上面寫著:廣甫兄親啟,夙沙公子勿拆。
……
夙沙不錯冷著臉將信封撕拉一下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