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枕流道:「軍器局掌局雖然不是澤被一方的父母官,但軍械製造,強國富兵,也是要緊事務。」
俞東海被慕枕流的官腔酸得牙疼:「慕老弟還是將我當做外人啊。」
慕枕流道:「我尚未娶親。」
俞東海不知他為何突然轉移話題,怔了怔道:「哦?定親了沒?可要你嫂子幫你打聽打聽?」
慕枕流慢吞吞地說:「未娶親,所以,還沒有內子。」
……
沒有內子,其他的當然都是外人。自己說不想當外人,就變成想當他內子的意思了。
俞東海無語地盯著慕枕流泰然的模樣,還不能相信自己竟被他一本正經地調侃了。
想翻臉吧,為了這麼點小事,實在不好意思翻。
但嚥下這口氣吧,又覺得梗著脖子,胸口悶得難受。
他盯著慕枕流,半晌才黑著臉道:「慕老弟真是愛說笑啊。」
慕枕流還真的給他笑了一個。
「……」俞東海道,「言歸正傳。哥哥我今日既然站在這裡,就不和老弟你玩虛的。實話說了吧,那日你前腳一走,局丞就託人捎了個口信,將你們的對話和盤托出。他知道自己惡狼落陷阱,撲騰不出花樣了,求我將他的家人送回老家。我雖恨他自甘墮落,卻也可憐他落得如斯下場。再說他有錯,錯不及家人,就應允了。」
這個結果慕枕流早有所料,面無表情地聽著。
俞東海道:「慕老弟,別看方橫斜閉門不出,天機府經營多年,權傾朝野,明裡暗裡的勢力不計其數,他若是想動,足不出戶就能讓天下震盪!你以為霍決為何迎戰阿裘,殺上京城?你以為席停雲為何以大內總管之身留在南疆王府?方橫斜隻手遮天,不是一朝一夕。軍器局只是冰山一角。不怕你笑話,若非你到了平波城,進了軍器局,哥哥我還像往常一樣,眼睜睜地看著局丞這幫子人胡作非為。哪裡有這麼大的魄力,將他們繩之於法?」
慕枕流沉吟不語。
俗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問題是,瞿康雲與方橫斜,究竟誰是大敵。
俞東海見他陷入沉思,加了把油:「我知道瞿副相與沈相曾經有些許不快,但是,這是凌霄閣的內事。自家人關起門來打打鬧鬧,最正常不過,時隔多年,沈相與瞿副相早已化干戈為玉帛,老弟何必還耿耿於懷?」
慕枕流發現俞東海的臉皮不是一般的厚。
「老弟若還是猶豫不決,我還有幾句話。若是這幾句話你聽完仍無動於衷,就算我俞東海有眼無珠,看錯人了。」俞東海加重了語氣,彷彿耐心已被磨盡。
但慕枕流是什麼人?沈正和身邊第一幕僚之子,這樣軟硬兼施的手段,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凡幾,依舊泰然處之:「請俞大人暢言。」
看到他油鹽不進的樣子,俞東海也有些灰心,開口的興致也不似剛才那般高傲,帶著幾分疏離:「你可知道方橫斜因何龜縮在天機府不敢出來?」
慕枕流道:「方府主行事素來出人意表,恕我駑鈍,猜不出來。」
俞東海道:「方橫斜能有今日,全賴皇上一手提拔。離了皇上,他什麼都不是。正因為他知道這一點,所以才避居天機府,這是示弱,也是自罰。可惜,事到如今他姿態擺得再低也無用,皇上已對他恨之入骨!若非他黨羽眾多,連皇上也投鼠忌器,只怕早就下獄了!」
夙沙不錯這麼說,俞東海也這麼說,看來皇上的確厭棄了方橫斜。那個傳聞十有八九是真的。
果然,俞東海道:「怪只怪方橫斜,人心不足蛇吞象,竟生出了不臣之心!」
慕枕流佯作吃驚:「方橫斜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皇上對他言聽計從,還有何不滿足?何況,他的權勢皆由皇上賜予,沒有皇上,他名不正言不順,寸步難行!」
俞東海道:「所以,他才慫恿信王逼宮,想要拿他當傀儡,真正地挾天子以令天下!」
這則流言在京師流傳時,正是恩師入京時。那時候,皇帝率百官相迎,恩師風頭無兩,反觀方橫斜,卻藏在天機府中,足不出戶。兩廂對比,更令傳言越傳越廣,越說越真。
慕枕流和沈正和都不相信。畢竟,以方橫斜的心機城府,怎麼可能會支持母族、妻族不顯,本身資質有限,在朝中也沒什麼勢力的信王?
如今從方橫斜的立場想想,他極可能因為沈正和入京而心生不滿,怕動搖了自己第一寵臣的地位,才鋌而走險。
看來權勢真是禍水,連方橫斜這樣的人也不能避免。
俞東海見慕枕流面上隱有惋惜之意,笑了起來:「若不是對老弟的底細一清二楚,知道你和沈相情同父子,看你此時的表情,我倒要以為你是方橫斜的人了。」
慕枕流道:「方橫斜橫空出世時,驚才絕豔,的確令天下側目。」
俞東海見他毫不掩飾對政敵的欣賞,不禁有些訝異:「哦,難道你也不能免俗?」
慕枕流道:「其實,當初我有幸見過方府主一面。」
他這麼說,倒引起俞東海的好奇。他當官以來,一直外放,自然沒有機會見到方橫斜。「哦?真如傳言那般……不同凡響?」
慕枕流道:「觀其外表,的確稱得上神仙人物。」
俞東海笑道:「我不信。在我眼裡,慕老弟才是神仙人物。」
慕枕流搖頭道:「我與方府主,猶如青瓦與碧玉,萬萬不敢相比。」
俞東海見他如此推崇方橫斜,心裡生出幾分別扭:「方橫斜看似光風霽月,實則居心叵測。你不要被他的外表所矇騙!」
慕枕流道:「俞大人所言甚是。」
俞東海沒想到他承認得這麼痛快,一時間吃不準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慕枕流道:「實不相瞞,恩師對天機府下轄各大軍器局之事,也有些擔憂。」
俞東海暗喜:終於來了。
慕枕流道:「只是另幾處插不進手去,才遣我來這裡。我本是摩拳擦掌,準備大展拳腳的。剛好局丞他們對我也是言聽計從,真是沒想到後來竟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俞東海有點臉疼。慕枕流的這番話分明是怪他多管閒事,壞了他的佈局。「莫以為局丞現在唯唯諾諾便是言聽計從。當初他們對廖大人也是如此,俯首帖耳,唯命是從,等廖大人放心信任他們之後,便開始陽奉陰違了。看軍器局如今烏煙瘴氣,就知道這些人的齷齪手段!」
局丞等人無法跳出來反駁他,慕枕流自然更不會。
「其實,我找局丞也是為了盡快立功……」慕枕流頓了頓,有些羞澀地說,「平波城雖好,到底離京師太遠了。」
俞東海何嘗不明白他的意思,這些話本是他的心聲。
平波城地處西南,遠離京師,既沒有江南的富庶,又不像南疆這樣被皇帝時時刻刻地惦記著,與冷宮無異,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得到提攜。雖然他一口一個瞿副相,心裡卻知道瞿康雲未必記得他。倒是慕枕流與沈正和關係非同尋常,就算打發得再遠,也有回去的日子。正因如此,他才想要與慕枕流搭上關係,就算幹不出成績,憑著這層關係,瞿康雲也會對他另眼相看。
慕枕流道:「當初廖大人說軍器局有不同尋常之處,便以為可以討好恩師。唉,是我心太急,貪功冒進了。」
俞東海道:「也許是歪打正著。」
慕枕流眼睛一亮:「難道,局丞當真說了什麼?」
俞東海點頭道:「他說他原本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不過,廖大人生前有個怪癖,每兩個月都會去一趟古塘鎮。」
慕枕流道:「古塘鎮在平波城的北方,臨近臻西城,盛產桂花酒。廖大人好酒?」
俞東海笑了笑道:「廖大人好色,遠近馳名。」
調侃過世之人到底有些不敬,俞東海之說了一句,就收口不言。
慕枕流想了想道:「我想看一看廖大人的故居。」
俞東海笑容一頓:「可是有什麼不妥?」
「只是想看一看。」慕枕流道。
俞東海道:「廖夫人為了震懾後宅,將廖大人的東西都收拾到了書房裡。你若是想看,我就去知會一聲。你與廖大人到底也是同袍一場,睹物思人,想來廖夫人也不會不允。」
慕枕流道:「那就有勞俞大人。」
俞東海笑道:「慕老弟要是看到了什麼好東西,可不要忘了哥哥我。」
他口中的好東西當然不是財帛,而是與軍器局有關的。
慕枕流道:「這是當然。」
俞東海從軍器局出來,將兩人的對話前前後後的想了一遍,突然發現自己「推心置腹」了半天,就被慕枕流三言兩語打發了,不但如此,自己竟然還挑不出錯來。
不管怎樣,至少初步達成了聯盟共識。
這邊很好了。
他一邊走一邊安慰自己。
另一邊,慕枕流知道今日自己與俞東海一道進門,會引起軍器局其他人的不滿,立刻拿出了銀兩,讓他購置五份禮物送去五室令家。
示好之舉總算挽回了些許口碑。
次日,俞東海派了轎子接他去廖府。
慕枕流想起夙沙不錯,不知他幾時回來,臨行前特意留了一封書信給他。
自廖大人出事之後,廖府便敗落了,門前冷清寥落,慕枕流的轎子停下時,還顯得有些突兀。
慕枕流依禮投了拜帖,給廖大人的靈位上了一炷香——這是廖大人過世之後,他第一次來。廖大人去得極不體面,廖府喪失辦得靜悄悄的,未請賓客上門。
廖夫人沒有出來接待,由管家出面安排。
慕枕流進了書房,就被豐富的藏書驚了一下。書架上密密麻麻也就罷了,十幾口箱子裡竟全裝了書,聽管家的意思,這只是一部分。
管家道:「慕大人想要什麼,只管自己尋。」
慕枕流道:「不知是否能看一看廖大人的墨寶?」
管家指著一個書架道:「最上面一排便是老爺平日裡寫的東西。」
慕枕流道謝後,迫不及待地將書拿了下來。
老掌局的字十分俊秀,透著一股剛毅。
慕枕流將每本都翻了翻,翻完之後,神色有些失望。他在屋裡轉了一圈,突然從牆角裡抽出一卷畫軸。畫中人明媚妖嬈,想來是老掌局的某位紅顏。真正令慕枕流在意的是落款,明明是同幾個字,筆法卻與書架上的完全不同。
慕枕流強按住心中的激動,閉了閉眼。
告密之人,果然是老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