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東海猜得不錯,慕枕流來平波城的確另有所謀。
自方橫斜以弱冠之齡入主天機府之後,莊朝的官場就打破了資歷限制,許多青年官員得以破格提拔。慕枕流雖然年輕,資歷尚淺,但頭頂凌霄閣主得意門生的大旗,無論是留京還是外放,官途都是一片通暢。
夙沙不錯說的不錯,沈正和本打算力保慕枕流出任巡撫。一是莊朝巡撫品級不算很高,但權力不小,極適合慕枕流這般缺乏資歷的年輕能吏,一是巡撫是陞官捷徑,稍有成績,便能上達天聽,前途無量。
但是沈正和付諸行動之前,收到了一封信,改變了決定。
信裡講了一個小故事。一個出嫁的婦人每日做飯時,用雜糧、野菜充數,將大米省下來貼補娘家。若是如此,沈正和只會一笑置之,但信的落款耐人尋味——平城器造。
大莊朝共有六座城的名字中有平:永平、平兆、平陽、康平、平波、平州,其中用得上器造兩個字的,只有平波城,軍器局。
而軍器局的大米,沈正和和慕枕流第一個想到的都是鐵。
兵器一向是朝廷管制的重中之重,越是江山動盪,朝廷對兵器的管制越是嚴厲。沈正和當初下馬的其中一項罪名,就是縱容下屬私蓄兵器。
若真有人將軍器局的鐵偷樑換柱,那麼,用意不問而知。
彼時,方橫斜暗中支持信王造反之謠言四起,令沈正和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封沒頭沒腦的信。為防萬一,慕枕流才在沈正和多番周旋下,接任平波城軍器局掌局。
他出發前,沈正和與他分析過,都認為這封信出自軍器局內部,將結束任期的老掌局自然是第一人選。
因此,雖然慕枕流一開始就十分關注老掌局,但未免引人猜疑,打草驚蛇,故意表現得不冷不熱不遠不近。沒想到,老掌局還是沒有逃過這一劫。
慕枕流坐在書房裡,靜靜地將老掌局留下來的手跡一字一句地看完。
天暗得很快。
廖府管家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特意為他掌燈。
燈亮起沒多久,俞東海提著食盒與酒來了。
慕枕流只好放下書,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俞東海旁敲側擊:「人人都知廖大人愛書如命,藏了不少孤本,不知道慕老弟看上哪幾本?可否讓哥哥我也瞧瞧?」
慕枕流道:「我在看廖大人留下的手記。」
俞東海眼睛微亮:「可看出了什麼名堂?」
慕枕流道:「廖大人胸懷大志,志向高遠,可惜……」想到老掌局的結局,不禁嘆了口氣。
俞東海想從老掌局的手記裡找到扳倒方橫斜的線索,聞言立刻道:「的確可惜!想老掌局這樣的人,若非受人引誘,斷不會做出此等事來,卻不知是哪個逼迫他。唉,要是能找到那個人,繩之以法,也算替他報了仇。」
慕枕流沉默不語。
兩人吃完飯,俞東海主動表示留下來一起幫忙查閱。又看了半個時辰,慕枕流怕為老掌局遺孀帶來流言,遂與俞東海一道告辭。
俞東海猶不死心,出門時,特意拍了拍他的胸脯,以防他夾帶了什麼東西出去。
慕枕流也由著他。
他們口頭說了要結盟,心裡都知道這盟友關係實如紙糊的大鼓,不堪一擊,彼此間仍防範得緊。
慕枕流回到家中,聽說夙沙不錯並未回來,心頭莫名一緊,暗道:此去柏州,若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一日半便可來回,若是遲些,就要兩三日。自己不必太過著急。
雖如此想,但他剛從廖府回來,難免想起老掌局的遭遇,仍有幾分不安,夜晚也不安枕,外頭一有動靜,人就醒了過來,看天色,欲亮不亮,正是黎明前夕。
門房急匆匆地敲著門,那勁道,簡直恨不得敲鑼打鼓。
慕枕流披著衣服起來,打開門,就對上門房焦急的面容,隱隱有些不安。上次看他這幅樣子,正是來稟告老掌局自盡的消息。
果然,這次又是個噩耗。
門房道:「俞大人來了,他說,他說廖大人家走水了。」
慕枕流腦袋轟的一下,萬般思緒從腦中滑過,心頭亂成一片。他推開門房伸過來攙扶的手,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往外走。
俞東海就站在門口,衙役手裡提著的燈火從下往上地照著他的臉,讓他上半張臉藏在陰影中,只露出下半張臉,看上去格外的陰沉。
他聽到慕枕流的腳步聲,轉過頭來,整張臉都沉入了陰影,黑得好似在一滴滴地淌著墨汁。
「廖府出事了。」每個字都是從齒縫裡迸出來的。
慕枕流道:「幾時的事?」
「一個時辰前。」俞東海的喉結動了動,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毫不掩飾心中的懷疑。
慕枕流皺了皺眉,見俞東海臉上沾了黑灰,皺眉道:「廖夫人她們……」
「全都燒死了。」
慕枕流心裡咯噔一聲,彷彿看到一具具焦屍橫陳在廢墟上,說不出窒悶和難過,半晌才道:「廖府這麼大,怎麼可能……」
俞東海看他神色震驚不似作偽,面色稍斂:「你說的不錯。偌大一座廖府!偌大一座平波城!這麼多人,這麼多雙眼睛!居然有人能殺人放火,無聲無息,簡直……簡直是無法無天!」他又氣又急又恐懼,身體竟微微顫抖起來。
這時候,慕枕流反倒冷靜下來了:「誰先發現的,可抓到縱火之人?」一場燒死廖家上下幾十口的火絕對不可能是意外。
俞東海受他情緒影響,也慢慢地平靜下來,半晌後,牙齒咬得咯咯響:「雖然沒有抓到人,但幕後之人並不難猜。」
慕枕流皺了皺眉。
「在平波城,只有一個人有這樣的能力!」
慕枕流沒有問那個人是誰,因為在俞東海開口的同時,他也想到了。
廖夫人、八妾、十二通房、三女、十六家僕,包括為慕枕流掌燈的管家,都在大火中一命嗚呼。仵作驗屍,活活燒死的只有五個人——三個女兒,兩個通房,其他人在起火之前就已經死了。
俞東海發了狠,將住在附近的人統統帶回衙門,似是不查清楚誓不休!
慕枕流則出面為廖家料理後事。
這件事稍稍撫平了軍器局中眾人的怨懟情緒。雖然他們大多是局丞一系,但軍器局經歷了幾次風雨,早已千瘡百孔,局內的派系不和反倒成了小事,自然而然地團結起來,共禦外敵。
當然,人多的地方總難免有分歧。
有人團結,也有人退縮。
軍器局連連出事,引來各種流言蜚語。有人說,老掌局是被家人害死的,現在冤魂索命。他生前與局丞等人不和,所以託夢給俞知府,揭發局丞的罪行;有人說,軍器局原是仙人道場。仙人飛昇之後,見這裡被凡人霸佔,心生不滿,出手敗壞了這裡的風水;還有人說,新來的掌局是天煞孤星,走到哪裡,就害到哪裡。
軍器局中就有一些人聽信了謠言,迫不及待地辭了工。
慕枕流也不挽留,任他們離去。此刻,他真正擔心的是夙沙不錯。
五天了,夙沙不錯仍然沒有消息。
廖府是在他去過之後出的事,即使他不想這麼想,也不得不想,藏在暗處的黑手已經盯上了他。為此,俞東海還特地派了幾個衙役過來保護他。
他既然被盯上,那麼前陣子一直出現在他左右的夙沙不錯自然不能倖免。
慕枕流不知道夙沙不錯的武功有多高,他只知道,一個人的武功再高也只是一個人。他開始後悔讓夙沙不錯一個人上路。
到第七天,他已經按捺不住,向俞東海求助,請他派人去柏州打探消息。
俞東海正為廖府的案子焦頭爛額,又擔心藏在暗處的黑手再下手,自然不願意分出人手,安慰道:「放心。你既說他是江湖中人,自然會有江湖人的自保之道,無需你我擔心。衙門裡的衙役都是尋常人,到真正的高手面前,根本是班門弄斧。若夙沙公子真的遇到了危險,有他們在,反倒是拖後腿。」
慕枕流道:「我只想打聽打聽他的下落,看他是否遇事耽擱了。」
俞東海想了想道:「這倒簡單,讓驛使去打聽打聽即可。」
慕枕流謝過他,又從懷中取出一封信:「若我三日未歸,你就將信送去京師,交給恩師。」
俞東海聽他口氣像是在交代後事,面色一變:「你要去哪裡?」
慕枕流:「總兵府。」
俞東海臉色變了。
慕枕流道:「他若是要殺我,我去不去都要殺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正大光明地探個虛實。」
俞東海道:「糊塗!唐馳洲手握重兵,在平波城隻手遮天……」
唐馳洲是方橫斜的親信,與軍器局一脈相承,自己之前動了局丞,等於明晃晃地與他過不去。想到這裡,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只怪唐馳洲平時太過低調,從不結交平波城的官員,也沒有表現出對軍器局另眼相看。唯一一次大動干戈,還是跑去救慕枕流。
要不是這次廖府火起得太過蹊蹺,懷疑到了他的身上,自己幾乎要忘記身邊還臥著一頭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