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又道:「廖大人表面上不管事,卻牢牢地掌握著軍器的調度權,只是經過他手的事每一件都毫無破綻。倒是局丞等人負責軍器局的日常事務,中飽私囊的痕跡十分明顯。」
慕枕流道:「既然如此,你應該將注意力放在局丞等人身上才是啊,為何又關注起廖大人來?」
「你說的不錯,我本以為軍器局的蛀蟲便是局丞等人,正打算將安插在廖大人身邊的探子收回,卻收到廖大人每兩個月去一次古塘鎮的消息。古塘鎮啊!古塘鎮!」俞東海一邊說,一邊流露出深深的恨意,「別人不知道,但我在平波城待了這麼多年,如何會不知道那裡早就是唐馳洲收藏私軍的大本營!」
慕枕流怔住。
唐馳洲,竟然又是唐馳洲!
俞東海道:「慕老弟……慕大人!我有兩件事對不起你。一是不該明知古塘鎮是唐馳洲的大本營,還引你去。二是不該想到火雲山危險,仍送你去。這兩件事,是我……太糊塗!」說著,雙腿一屈,竟在慕枕流面前跪下。
慕枕流慌忙去扶他,卻被他牢牢地抓住雙手,低聲道:「不拘一格莊這兩年崛起極快,暗中是唐馳洲幫扶。夙沙不錯身份可疑,極可能是唐馳洲的人,你要小心啊!」
俞東海聲音既低速度又快,饒是慕枕流與他近在咫尺,也是半聽半猜才得出意思。
慕枕流瞪大眼睛。
俞東海又道:「因為他,我才懷疑你的身份,引你去古塘鎮。沒想到,卻是引羊入虎口。」
慕枕流道:「火雲山也是試探?」
俞東海沉痛地搖頭道:「我是怕那批軍器落入唐馳洲的手中,他手握五萬雄兵,若是武器精良,後果不堪設想啊!」
慕枕流道:「縱然他有五萬裝備精良的雄兵,放眼天下,也是杯水車薪。」
俞東海道:「他一個自然是杯水車薪,若他背後還有更強大的靠山呢?」
慕枕流心頭一沉:「誰?」
俞東海道:「其實,廖大人曾來找過我,給了我一本賬冊,那時候我看不懂賬冊的內容,以為是局丞等人中飽私囊的證據。與師爺說起此事時,還嘲笑他心胸狹窄,告老還鄉之前還要將他們拉下馬。後來我才知道,這一份記錄的是軍器局中鐵的分配與去向。它們中有極大的一部分被送入了古塘鎮,而後,運往西北。」
慕枕流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可是,軍器局每年送出去的軍器數目並無不妥。」
俞東海道:「是啊,不止數目對,連質量也無可挑剔。這裡面的貓膩不止你我不懂,連廖大人也不懂。正因如此,他始終不敢將這件事正面上報朝廷。」
慕枕流道:「方橫斜可知此事?」
俞東海譏嘲道:「唐馳洲是方橫斜的親信,唐馳洲倒向西北,方橫斜……怕是也未必乾淨!」
慕枕流道:「廖府滿門……莫非是唐馳洲為了賬冊下的毒手?」
俞東海面露愧色,輕輕地搖了搖頭道:「不,火燒廖府的人,是我。」
慕枕流怔忡道:「這,這是為何?」
兩人一蹲一跪在地上竊竊私語這麼久,早已引得夙沙不錯頻頻矚目,此時幾乎按捺不住要走過來。慕枕流及時發現,將人拉了起來,又投了個安撫的眼神過去。
夙沙不錯抿了抿春,滿臉的不悅,看向俞東海的目光十分不善。
俞東海視若無睹,繼續壓低聲音道:「廖大人說過,他府裡到處都是探子。他又死得這麼蹊蹺,我自然懷疑是他府裡的人知道他有心背叛,故意動的手腳。加上,自從你去了廖大人的書房,我就十分擔心他們會想到賬冊的事,進而懷疑到你我的頭上,才出此下策。」
為了一份懷疑,就殺了這麼多條人命,包括老弱婦孺。
慕枕流一陣胸悶。
俞東海看出他的不滿,忙道:「我沒有殺他的妻兒。他的正室與女兒都被我暗中送走了。不管怎麼說,廖大人糊塗一世,總算清醒一時,揭發了這樁陰謀!」
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對慕枕流衝擊太大。
他閉著眼睛理了理思緒才道:「若平波城軍器局真的如此重要,為何方橫斜會容許恩師將我安插進來。」
俞東海道:「或許是皇上對他已經不再信任,讓他無力阻止。又或許……」
他沒有說下去。
因為下一個猜測不管是什麼,一定很可怕。
方橫斜本就是一個極可怕的人。
慕枕流想到了,緩緩道:「又或許,他已經有恃無恐。」
若不是有恃無恐,怎麼敢清空古塘鎮追殺一人?若不是有恃無恐,怎麼敢公然派兵圍攻火雲山,對付一個朝廷命官?若不是有恃無恐,怎麼敢將俞夫人的棺木送回來?
有恃無恐背後的原因,叫人不敢細想。
俞東海道:「方橫斜若是和景遲聯手,他們一個權傾朝野,一個手握重兵,裡應外合,景氏江山危矣!」
景氏,景氏。
景遲的景也是景氏的景。
慕枕流想起恩師提過景遲的舊聞。
景遲本不叫景遲,而是叫景睿。先帝晚年得子,寵愛異常,上朝也帶著他,一帶就是四年。那一年,蝗災氾濫,許多百姓顆粒無收,戶部賑災不力,導致民怨沸騰。戶部尚書在朝上窮辭狡辯,被景遲駁得啞口無言,震驚朝野。下朝後,先帝抱著他在御書房坐了一宿,翌日就將他改名為遲,賜封西北,不日離京,終身不得回。
於是,景遲生母瑜妃薨時,他未回。先帝駕崩時,他未回。皇上傳召時,他亦不回。
直至如今。
慕枕流突然知道了先帝的心情。
得子聰慧,自然歡喜。可惜自己年事已高,病痛纏身,而太子成年,羽翼已豐,自己有心也無力扶持幼子繼承大統,只能將他遠遠地打發走,以免受兄長嫉恨猜忌。
他也知道了景遲的心情。
景遲並非不回,而是沒有準備好回程。
等他決定啟程回京的那一日,必然是踏上君臨天下的征途!
遠離京師的平波城興許征途開啟的第一站。
慕枕流體內的血液從腳底竄上頭頂,又從頭頂緩緩地流淌回腳底,身上熱一陣冷一陣,兩邊的太陽穴又開始隱隱作痛。他輕輕地撫摸著額頭,努力調息著紊亂的心跳。
俞東海突然從桌下伸出手來,在他掌中塞了一團東西。
慕枕流下意識地捏住,塞進袖中。
俞東海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向慕枕流舉杯致意,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扭頭就走。
「俞大人!」慕枕流喊住他,站起來道,「俞夫人有兩句話要對你說。」
俞東海腳步猛然一頓,回過頭來。
慕枕流道:「她說,續絃要找個賢惠溫柔持家有道的。」
俞東海紅著眼眶道:「還有一句呢?」
慕枕流道:「你這一生,聽她一人的,足矣。」
俞東海哭著又笑,笑著又哭:「是她,是她會說的話。」
慕枕流見他有些癲狂,又道:「夫人希望你能一世平安,長命百歲。大人莫要辜負夫人一片苦心。」
俞東海頹然道:「如行尸走肉一般的長命百歲嗎?她大概是在怨我吧。」
慕枕流啞然,默默地看著俞東海木然地走遠,背後被人抱住。
夙沙不錯親了親他的頭髮:「在說什麼?」
慕枕流道:「我想回府。」
夙沙不錯鬆開懷抱,低頭看了眼他的臉色,眼神閃了閃,道:「好。」
坐著馬車回來,一路無話。
慕枕流一直坐著發呆,任由夙沙不錯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頭親親他的臉,全無反應。夙沙不錯想發作,卻似想到了什麼,隱忍不發。
回府之後,慕枕流將自己關在書房裡,打開了俞東海交給的紙團。
紙團上面只有四個字:中庸不庸。
慕枕流拿著紙條發了會兒呆,猛然將紙條揉成一團,後又攤開來,慢慢地撕碎,直到橫豎撇捺都看不出來。
他到傍晚才出來,夙沙不錯站在門口,正看著一棵樹,見他出門,急忙回頭。
「你在看什麼?」慕枕流問。
夙沙不錯道:「看我在最短的時間內可以將這棵樹砍成得多碎。」
慕枕流道:「有結果了嗎?」
夙沙不錯道:「沒有。因為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怎樣才是最短的時間。似乎,總覺得可以再短一點。」
慕枕流道:「這就是你的練功方式?」
「這就是我的練功方式。你想學嗎?」夙沙不錯朝他伸出手。
慕枕流拉住他的手:「我餓了,吃飯吧。」
夙沙不錯用力一拉,將他拉到身前:「你有心事。俞東海到底對你說了什麼?」
慕枕流道:「你想知道?」
夙沙不錯盯著他的眼睛:「與你有關的,我都想知道。」
「……我也是。」慕枕流緩緩道。
夙沙不錯身體僵了僵:「你想知道什麼?」
慕枕流道:「你多大了?」
夙沙不錯愣住。
慕枕流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吃飯吧,寶貝兒。」
夙沙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