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攤牌

  這幾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平靜得不能再平靜。

  可是夙沙不錯感到不安,這種不安源自於正坐在書房裡看書的人。

  似乎感覺到他的注視,慕枕流抬起頭,對著他微微一笑,一如既往,溫柔繾綣。

  即使如此,夙沙不錯仍然不安,彷彿,這種寧靜美好如鏡花水月,經不起敲擊,很快就會煙消雲散。內心的暴躁吞噬著他的理智,讓他想要找個途徑宣洩,卻又不敢。

  既不敢對慕枕流宣洩,又不敢離他太遠。

  夙沙不錯在沉思,慕枕流在走神。

  他看著窗外的樹梢,看著樹梢上的鳥巢,看著鳥巢裡……那已非他視力能及。他的目光流連在此,思緒飄然遠遊,越過千山萬水,直入京師。

  夙沙不錯突然出現在視線內。

  「你在想什麼?」他的手指輕輕地點住慕枕流的額頭,似乎想借由這條橋樑,通達對方的腦海。

  慕枕流道:「我在想……那棵樹不知道多少歲。」

  戳在額頭的手指向前送了送,慕枕流的腦袋被輕輕地推了一下。夙沙不錯不滿道:「你整日裡便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的事?」

  慕枕流笑了笑。

  夙沙不錯發現這幾日慕枕流對自己笑的次數多了,兩人的距離卻更遠了。

  「大人。」門房站在門口,「外頭來了幾個人,說是盛遠鏢局的人,要拜見老爺。」

  「盛遠鏢局?」

  夙沙不錯還在搜腸刮肚地想這是哪一號的人馬,慕枕流已經站起來,迎了出去。

  夙沙不錯長臂一勾,將人帶入懷中:「一群不入流的江湖人,也值得你親自去迎?」

  慕枕流道:「來者是客。」

  夙沙不錯道:「不請自來的,算什麼客!」

  慕枕流輕輕地掙開他的手,道:「我請的。」

  夙沙不錯一怔:「為何?」

  慕枕流笑而不語,逕自往外走去。

  夙沙不錯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面色越來越難看,在原地站了會兒,終是大步追了上去。

  盛遠鏢局是西南最大的鏢局之一。

  這次慕枕流出價很高,盛元鏢局不但出動「短一截」張雨潑、「釘神」丁有聲、「葫蘆娘」胡秋水、「白智囊」桑南溪等聞名西南的鎮局四大高手,總鏢頭祝萬枝還親自帶隊前來。這樣的陣容,盛遠鏢局近十年來極為少見。

  祝萬枝三十出頭,長相斯文,與「一掌定西南」的綽號頗為格格不入,只是一開口,便一股豪爽之氣迎面撲來。「慕大人,哈哈哈,久仰慕大人年輕有為,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

  慕枕流拱手道:「祝總鏢頭才是年輕有為,一表人才。」

  祝萬枝大笑道:「若是在別人面前,我倒也厚著臉皮認了,但在慕大人面前,我卻是萬萬不敢當的!」

  桑南溪慢慢地打開摺扇,輕輕地搖了搖,笑道:「兩位真是關公見秦瓊,英雄惜英雄啊。」

  慕枕流微愕。

  胡秋水笑嘻嘻地解釋道:「我這個桑哥哥什麼都好,就是喜歡胡亂造詞,自家人聽著沒什麼,在慕大人面前卻是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了。」

  桑南溪不以為意道:「不許關公戰秦瓊,難道還不許他們在天上地下結交一番嗎?」

  幾個人嘻嘻哈哈地打起嘴仗。

  祝萬枝半彎著腰,壓低聲音道:「慕大人要保什麼東西?」

  慕枕流道:「我。」

  祝萬枝意味深長道:「去哪裡?」

  慕枕流道:「京師。」

  「你們在幹什麼?」一聲冷喝打斷了兩人的竊竊私語,也令正在鬧騰的其他人安靜了下來。夙沙不錯站在門口,陰沉地看著越靠越近的兩顆腦袋。

  慕枕流早已習慣和別人交談時,被這道聲音橫插進來,倒沒什麼驚訝,只是微笑著介紹道:「這位是夙沙不錯,我的……一位朋友。」

  夙沙不錯原本難看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

  祝萬枝站起來,抱拳道:「莫非是不拘一格莊的夙沙公子,久仰久仰。不拘一格莊近兩年在西南幹了不少大事,叫人欽佩啊!」

  夙沙不錯淡掃了他一眼,望向慕枕流,眼睛透著一股寒意:「為何叫他們來?」

  慕枕流道:「我需要他們幫我一個忙…」

  「我呢?」

  慕枕流笑了笑:「你自然也要幫我。」

  夙沙不錯面色稍霽。

  軍器局掌局的官邸並不寬裕,住不下這許多人。祝萬枝等人只好暫時去城中的客棧住。慕枕流將人安排妥當後,帶著夙沙不錯在城裡轉悠。

  街上人潮洶湧,慕枕流的身影時不時被其他人擠離自己的身邊,讓一肚子氣的夙沙不錯越發不爽,身上的怨氣幾乎淹了整條街道,旁人見狀,識趣地讓了開來,漸漸的,他與慕枕流身邊倒寬闊起來。

  夙沙不錯心情轉佳,見有人賣紙鳶,便指了兩隻鴛道:「我要這一對。」

  賣紙鳶的人笑道:「這位公子有所不知,這兩隻都是鴛,不是一對。」

  夙沙不錯臉立馬拉下來:「為何鴛不能是一對?我偏要買一對!」

  他不笑的時候,一身冷厲,煞氣大得嚇人。

  賣紙鳶的被嚇得夠戧,連聲道:「使得,使得。」說罷,將兩隻鴛胡亂地抽出來,遞了過去,連錢都沒敢提。還是慕枕流主動地掏出銅板給他。

  夙沙不錯心滿意足,問慕枕流道:「我們何時去紙鳶?」

  慕枕流道:「擇日不如撞日,不如現在。」

  夙沙不錯探究地望著他。

  慕枕流抬頭看天色,道:「今日風勢正好。」

  夙沙不錯把玩著手裡的風箏,道:「你說要我幫你,幫你什麼?」

  慕枕流收起笑容,帶著他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子,又轉到河邊,謹慎地看了看左右,確信無人,才小聲道:「幫我取回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廖大人的遺書。」

  夙沙不錯皺了皺眉道:「他留了遺書?在何人手裡?」

  慕枕流道:「廖府。」

  夙沙不錯狐疑道:「廖府不是被一把火燒了嗎?」

  慕枕流道:「是俞大人藏起來的。他怕拿出去引人注目,就埋在了地下,沒想到當夜就起了火。那篇遺書是軍器局勾結唐馳洲,圖謀不軌的證據,必須神不知鬼不覺地取回,不能驚動唐馳洲的人。」

  夙沙不錯道:「盛遠鏢局呢?」

  慕枕流道:「他們要護送證據上京。」

  夙沙不錯凝視著他的眼睛。

  慕枕流望著河中央。

  「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夙沙不錯忍無可忍地問。

  慕枕流納悶地看著他。

  夙沙不錯控訴道:「自從你和俞東海密談之後,你一直精神恍惚,心不在焉。」

  慕枕流道:「我在害怕。」

  「害怕什麼?」

  慕枕流輕聲道:「害怕疾風驟雨來襲,江山不堪一擊。」

  夙沙不錯伸手抱住他:「但是我會保護你,不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慕枕流笑了笑,將頭埋入他的懷抱。

  入夜,夙沙不錯帶著一把鏟子,偷偷摸摸地翻入廖府後牆,滿目的焦黑讓他郁怏的心情越發不快,根據慕枕流說的位置,飛快地用鏟子挖掘,不到片刻,就刨出了一個坑,卻連紙片也沒見到。他以為自己挖錯了地方,又在附近刨了一個,如此刨了七八個坑,刨出來的土都可以建個小山坡了,仍是不見片紙。

  他單手把玩著鏟子,站在土坡上,突然發出悶悶的笑聲,笑聲越來越大,迴蕩在廢棄的大宅中,顯得十分詭異。

  他笑了半日方止步,隨手將鏟子往地上一丟,足下輕點,就躍出廖府,逕自朝軍器局的方向奔去。

  不是看不出慕枕流的反常。

  不是不知道慕枕流的敷衍。

  不是猜不到今晚的結果。

  只是自欺欺人的不想知道。

  其實,早該預料到的。

  在俞東海與慕枕流避開自己密談的時候,就該猜到這個結局。

  但是……

  不甘心。

  只要他想要做到的,從來都能做到!

  他回到傍晚還與慕枕流一起賞看過夕陽的院子,一腳踹開書房的門。屋裡點著一盞燈,燈光微弱,只照著桌上一方之地,那裡放著一個鎮紙,鎮紙下壓著一張白紙,白紙上似乎寫著三個字。

  夙沙不錯慢慢地挪開鎮紙,將紙條拿起來,看著上面的字,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單手揉成一團,握在手中,一拳擊在桌面上,書桌應聲而碎。

  書房這麼大的動靜,卻沒有一個人過來詢問。

  怕是,會過來的人都已經打發走了吧。

  夙沙不錯看著門外沉寂的夜色,突然覺得無邊的寂寞和孤獨從四面八方湧過來,自己好像回到了當年的無人島,明明是大年夜,自己的父親卻陪著另外一個孩子,留給自己的只有黑暗和絕望。

  不過那時候他心裡還有怨恨,還能宣洩,現在,卻只有懊悔,只能獨自吞嚥苦水。

  過了會兒,他彷彿想到了什麼,又開心起來,溫柔地將手裡的紙團慢慢地展開,用手一點點地抹平,指尖反覆地摩挲著那三個字——

  謝非是。

  「這是你第一次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