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傍晚睡到半夜,慕枕流醒來時,清醒無比,反倒怎麼也睡不著了。屋子裡另一頭,祝萬枝抱著被子呼嚕呼嚕得鼾聲大作,想來是白天又驚又怒,徹底累到了。
慕枕流看著床頂躺了會兒,躡手躡腳地起來,準備倒點水喝,一下床四周就靜了,祝萬枝直挺挺地坐起來,瞪大眼睛看著他。
「我起來喝水。」他主動解釋。
祝萬枝眨了眨眼睛,倒頭又睡。
慕枕流坐在桌邊,一個人喝了一會兒,祝萬枝突然下床,提起水壺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兩人就這麼對飲起來。
祝萬枝灌了五六倍,揉著肚皮說:「喝不下了。」
慕枕流道:「等會再睡。」
祝萬枝眼皮子一抬:「你有話要說。」
慕枕流道:「喝了這麼多水,一會兒一定會想解手。」
「……」祝萬枝道,「那便坐一會兒吧。」
慕枕流從懷裡掏出一塊布給他。
祝萬枝看著上面密密麻麻如蒼蠅般大小的文字,頭疼地摀住眼睛:「我生平就怕兩件事,一怕我爹提著籐條朝我走過來,二怕我對著一張寫滿字的紙要看下去。」
慕枕流道:「送它去京師。」
祝萬枝沉默了半晌才吭氣:「你呢?」自從知道桑南溪和慕枕流是一夥的之後,他對慕枕流的態度就不像之前那麼客氣了。
慕枕流道:「我是累贅。」
祝萬枝道:「我保的鏢是你。」
慕枕流道:「你把它當做我的遺書,也是一樣。」
祝萬枝道:「這話也說得?你們讀書人不怕不吉利嗎?」
慕枕流道:「見了這多場生死,還有什麼忌諱?」
祝萬枝將布收進懷裡,道:「我明天一早就走。」
慕枕流道:「拜託了。」
祝萬枝道:「我在,布在,我死……你就另請高明吧。」
慕枕流舉起杯子:「大恩不言謝,以水代酒,先乾為敬。」說著,一仰脖子,一杯就下去了。
祝萬枝摸著脹鼓鼓的獨自發愁,見慕枕流看過來,咬咬牙,一杯也下去了,然後直接跑茅房。
第二天天濛濛亮,慕枕流剛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就被一陣打水洗漱聲鬧醒。在外頭洗漱的是祝萬枝,桑南溪坐在桌邊想心事,手裡的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自己的手掌。
慕枕流坐起來:「桑大俠。」
桑南溪微笑道:「你若是不嫌我厚顏攀附,我就叫你一聲漱石,你叫我伯澈就好。」
慕枕流道:「伯澈兄。」
桑南溪道:「秋水的燒退了,但受傷頗重,不宜長途跋涉。保鏢一事,就由我和祝總鏢頭負責,她便繼續留在此處休養。漱石若是不急著走,便留下來照顧她幾日。」
慕枕流苦笑道:「我怕我在這裡,為她招致殺身之禍。」
桑南溪輕笑一聲,突然湊近他。
慕枕流一怔,下意識地要後退,卻被桑南溪按住了肩膀:「你?」
桑南溪道:「此時此刻,我全身上下的要害都在對方的盤算中,只要我再向前一點點,就會萬劍穿心。」
慕枕流見他眼底閃過一絲促狹,猛然懂了他指的對方是誰,臉色微紅。
桑南溪退開來,與他保持距離:「等葫蘆娘傷勢稍好,就會自行離去。你不必擔心,她精通潛藏之術,自有保命之道。葫蘆娘的葫蘆不止是紫金葫蘆的葫蘆,還是悶葫蘆的葫蘆。若是她想將自己藏起來,其他人絕難察覺。縱是後宮三千之一的千里眼親自前來,也是一樣。」
慕枕流稍稍安心。道:「好,我一定竭力護她周全。」
桑南溪滿眼感激:「多謝。」
慕枕流道:「珍重。」
桑南溪道:「放心。當初有翟通窮追不捨,我和葫蘆娘不一樣逃到了西南。」
慕枕流驚訝道:「你與恩師……」
桑南溪供認不諱道:「我是沈相一系。」
慕枕流不禁好奇起他與恩師的關係來。來西南之前,沈正和就曾叮囑他,若是在平波城遇到了危險,就寄信到盛遠鏢局,請他們保鏢護送,當時他以為與恩師有關聯的人是祝萬枝,沒想到竟然是桑南溪和葫蘆娘。
桑南溪道:「沈相失勢之後,我與葫蘆娘受瞿相爺打壓,東奔西跑,走投無路才來了西南。」
慕枕流敏銳道:「你剛剛不是說,窮追不捨的人是翟通?」
桑南溪一怔,打開摺扇搖了搖,掩飾道:「翟通是一個,瞿相也是一個。唉,這年頭,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他們當年也一定想不到沈相還有復起的時候。」
慕枕流雖覺他話說得有些牽強,似乎在掩飾什麼,但一來他不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探究別人的隱私,二來此時也無心思翻陳年舊賬,就有著他含含糊糊地糊弄了過去。
隨著天光越來越明,桑南溪與醒來的胡秋水依依惜別後,和祝萬枝一道啟程。
慕枕流向借宿的村民多付了一個月的租金,便住了下來。
桑南溪走後,胡秋水病情反覆,時好時壞,慕枕流無法,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只好留在房間裡看護。之後,他明顯感到村民總是沒事找事地跑進來與他說話,一會兒問胡秋水的病情如何,一會兒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最誇張地還是端著木盆進來問他要不要邊照顧人邊泡個腳,直到晚上慕枕流回了自己的房間,村民才不來打攪,到了第三日早晨,又是如此。
慕枕流不勝其煩,乾脆將窗戶敞開,但是用毯子將床遮住,以免她受風寒,只把自己暴露在窗戶下。
如此一來,那村民果然不再煩他。
休養了兩日,胡秋水總算有了點精神,能坐起來吃東西聊天了。
慕枕流有時間便陪她說話。她說的最多的還是桑南溪,一會兒笑他寒冬臘月還帶著把扇子搖啊搖,一會兒笑他總是胡編亂造一些言不達意的詞。
慕枕流從她的笑容裡看出了深深的眷戀和擔憂。
他又何嘗不擔憂。
到了第五日,胡秋水在慕枕流的攙扶下已經能下床行走,正好她躺得渾身痠疼,便披著個襖子在院子裡散步,才走了兩步,屋簷上就跳下來一個人。
俊秀年輕的一張臉,卻黑沉沉的嚇人。
慕枕流平靜地打招呼:「謝島主。」
謝非是道:「收拾東西跟我走。」
慕枕流蹙眉:「為何?」
謝非是道:「他們找上門來了。」
慕枕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攙著胡秋水往回走:「你先回屋收拾東西。」
謝非是臉色越發陰沉,多日積攢的不滿直衝頭頂,幾乎要噴發出來,可是想到慕枕流冷淡梳理的眼神,讓他硬生生將衝動壓抑了回去:「你要帶她一起走?」
慕枕流道:「我們是同舟共濟的夥伴。」
謝非是忍了又忍:「快點。」
這次出來,本就是一切從簡,慕枕流和胡秋水都沒什麼東西,兩人隨便打了個包就能出發。謝非是去牽馬的時候,胡秋水小聲問道:「你相信他?」
慕枕流道:「他不會在這種事上騙我。」
胡秋水道:「那他會在什麼事上騙你?」
慕枕流道:「姓名,年紀。」
胡秋水愣住。
慕枕流想了想,大概也覺得好笑,不由笑了笑。
謝非是牽著馬過來,就看到兩人眉開眼笑的樣子,心頭的怒火噌地就竄了起來,看胡秋水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心裡不禁埋怨起早八百年就下地府的張雨潑來。要不是他太無能,怎麼可能還留著這個女人的一條命在這裡勾勾搭搭!
三人上路,卻只有兩匹馬。
謝非是吊兒郎當地看著慕枕流,似乎篤定他最後會與自己同乘一騎,這點篤定並不是源自於慕枕流對自己的好感,而是,慕枕流對禮教的敬畏,男女授受不親六個字能使他與胡秋水保持距離。
慕枕流果然猶豫不決。
胡秋水卻爽快:「慕大人,你與我共乘吧。」
謝非是瞪著他,眼珠子差點瞪得調出來。
胡秋水道:「我受了傷,騎馬不方便。」
謝非是見慕枕流竟真的考慮起來,牙齒又要重新咬碎一邊的衝動。「還有一匹馬。」他一字一頓地說。
慕枕流和胡秋水同時扭頭看好,好似,現在才發現他在這裡。
謝非是說:「你們等著,我去牽來。」
他先前牽來的馬是盛遠鏢局準備的馬,個個年輕力壯,神駿異常,後來牽來的馬又老又瘦,只是站在那裡,就有種喘兩口氣倒下去的錯覺。
慕枕流猜想是他出來的太急,看著是馬就騎出來了。
「上馬吧。」謝非是率先上馬。
慕枕流扶著胡秋水上馬。
胡秋水傷勢未癒,只是上個馬,就虛得臉色發白直冒冷汗,看的慕枕流一陣心驚。
「哈哈哈,不妨事的。」胡秋水道,「每次我覺得自己撐不下去,被桑南溪揶揄一頓或揶揄桑南溪一頓,也就能撐下去了。」
慕枕流見她真的坐穩了,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