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援手

  千歲爺道:「點很準,力不穩,應該是名家之後幼年時的作品。皮休一?」

  賀孤峰氣息微急。

  千歲爺看著他,緩緩地嘆了口氣。他嘆了不少氣,這一口最為沉重:「其實你心裡很清楚吧。雲群樓一旦觸發,就會全面鎖死,不能進,只能出,但出口只有一個,就是你日日夜夜派人把守的那一個。這麼多年,那扇門始終沒有開啟。裡面的空氣會越來越稀薄,也沒有足夠的糧食,人根本撐不過去。」

  賀孤峰臉色蒼白而陰沉,猶如暴風雨前的天色。

  千歲爺唇角微揚,笑容裡帶著幾分惡意和嘲弄:「他,寧可死也不願意再見你。」

  賀孤峰出劍了。

  沒人看清他的劍從何而來,連一直盯著他的千歲爺也沒有看清楚。當他看到那把劍的時候,劍尖已經在他的胸前,彷彿只要再往前一點點,就會刺穿胸膛。

  可是,這一點點卻如千山萬水一般遙遠。

  賀孤峰死死地盯著突然出現在千歲爺胸口的馬頭,雙眼通紅。

  千歲爺斂目,看著劍尖微微地顫抖起來,笑眯眯地推開他的劍,從樹枝上跳下,施施然地往外走。

  走到門口,賀孤峰突然開口:「東西留下。」

  千歲爺揚眉,拇指和中指拈起馬頭打量了兩眼,隨手向後拋去。

  賀孤峰單手接住,劍尖緩緩下垂,「叮」的一聲打在地上。

  千歲爺走出院子,眼中的笑意完全褪盡,剩下如夜空一般浩瀚而深沉的黑暗。

  一個身影從暗處走出:「不殺了他?」

  千歲爺道:「他武境已破,再難達武學巔峰。一個失了心的武夫,殺之無趣。」

  那人道:「西南諸事已了,我要回宮覆命了。」

  千歲爺輕笑起來。

  那人面露駭色。

  千歲爺陰沉地說:「沈正和比想像中的更沒用,上京這麼久,不但沒有牽制住方橫斜,還讓他騰出手到西南興風作浪。你回京之後,再推他一把。」

  那人道:「沈正和已經與瞿康雲聯手,將方橫斜逼得走投無路了。」

  千歲爺低頭把玩繫著袍子的腰帶上的結扣:「如果是這樣,你查一查方橫斜是否還在天機府。」

  「之前忠勇伯和昌平侯去過……」他猛然收口,低聲道,「席停雲?」

  千歲爺拈著結扣,眼睛似笑非笑:「他在西南。」

  高邈帶著慕枕流等人逃出來之後,見沒有追兵,即要改道向北,慕枕流停下馬:「我要上京。」

  高邈道:「東北這條路上有太多的埋伏,我們從北面繞過去。」

  慕枕流道:「他們要殺我,就算往南走,也一樣會追上來。」

  高邈突然抓住他的胳膊。

  慕枕流一驚,馬往旁讓了開去,高邈很快鬆手。

  高邈歉然道:「我是擔心你。」

  慕枕流道:「我們兵分兩路吧,替我好好照顧胡姑娘。」

  胡秋水疼得岔氣,這時候卻氣得岔氣,瞪著他道:「你敢甩下我?」

  慕枕流低聲道:「跟著他們,你更安全。」

  胡秋水瞄了高邈一眼,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她的音量不輕,高邈和書僮都聽得一清二楚。

  慕枕流不禁有些尷尬。

  高邈無奈地望著他,道:「漱石,說實話,你執意往東北而行,是否為了等那個人。」

  慕枕流眼神閃爍了一下,輕聲道:「廣甫兄,可否借一步說話。」

  書僮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來。所謂借一步說話,顯然是將他和胡秋水排除在外了。

  胡秋水吃的是保鏢這行飯,見慣了這種事,倒是沒什麼反應。事實上,她已經痛得對其他事都沒有太大的反應了。

  高邈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寵溺地笑笑,策馬跟著他往山道另一邊走去。

  書僮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兩人的背影,彷彿在計算猝然發難的距離。

  胡秋水道:「你不必不放心。慕大人這個人,就算,武功蓋世,也只會自保。」她喘了口氣,慢吞吞地接下去,「何況,他只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

  書僮道:「殺人不一定要武功。」

  胡秋水道:「自己嚇自己,也是一種死法。」

  高邈和慕枕流說了一會兒,慕枕流突然策馬往前衝,很快消失在地平線。高邈調轉馬頭,心事重重地回來。

  胡秋水苦笑道:「他是鐵了心要一個人上路。」

  高邈道:「胡姑娘放心,漱石將你託付於我,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會保護你平安抵達京師。」

  「高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胡秋水揚鞭一甩,「震遠鏢局沒有丟下僱主求生的人。」

  慕枕流將軍器局、唐馳洲等人暗中運送武器去西北的事告訴了高邈,連帶的,還有賬冊副本的下落。雖然,那本賬冊他還給了唐馳洲,但裡面每個字都深深地刻在了腦海裡。以防萬一,他還在平波城留了一個副本,一旦自己有所不測,高邈還能將副本送上京師。

  這是一場前赴後繼的仗。

  這一刻,慕枕流想到了老掌局,想到了祝萬枝和桑南溪,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高邈。

  他們中,有人倒下,有人前行。

  無論如何,只要有一個闖過去,就贏。

  慕枕流一夾馬腹,促馬疾行。他並不知道胡秋水隨後追來,更不知道她追岔了路,終因體力不支而停了下來,此時此刻,他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也只敢有一個念頭——

  上京。

  細雨霏霏,哀怨纏綿,吹入脖子的風沒有絲毫涼意,只是將黏稠的汗吹得越發黏稠。

  慕枕流翻身下馬。

  沒日沒夜的趕路讓他幾乎合不攏雙腿,扶著馬在原地站了會兒,才慢慢地抬起腳步朝路邊的食寮走去。進門的一剎那,腦海裡突然響起一個堅定的聲音——

  「你只管先走,肚子餓了就停下來,我會陪你吃飯。」

  他走了很久,停了很多次。

  那個說要陪他吃飯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每當他停下來,腦海裡就會閃出這個念頭。久而久之,他停下的次數越來越少,趕來的時間越來越長,身體越來越疲憊,可是,記憶卻越來越清晰。

  理智讓他心無旁騖,專心趕路,心卻不由理智控制。

  慕枕流低下頭,手指慢慢地抹去臉上的雨水,邁進食寮。

  食寮裡坐著一圈的人。

  不同的打扮,不同的年紀,不同的樣貌。

  但是落在慕枕流的眼裡,他們都是一模一樣的人。就好像在羊的眼裡,所有的狼都是敵人。

  慕枕流回頭看了看。

  兩個人站在他原先站過的地方,一個牽著他的馬,一個抱著刀盯著他。

  這一次,大概不會再有人躥出來救他了。

  慕枕流這樣想著,仍舊忍不住往來路看了一眼,然後就看到了一把傘。那實在是一把很漂亮的傘,通體潔白,在這樣陰沉的天色下,彷彿散發著螢光。

  撐傘的人的臉藏在傘下,饒是如此,他款步行來的風姿卻叫人看得挪不開眼睛。

  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人,濃眉大眼,腰挎雙刀。

  食寮裡的人騷動起來。

  慕枕流下意識地退出食寮,站在他身後,抱著刀的人突然拔出了刀,筆直地朝他衝來。

  慕枕流眨了下眼睛。

  在生死一線的時刻,他本不想眨眼睛,但是四周突然飛起來的水珠子濺得他睜不開眼睛。等他再度張開眼,身前已經多了一頂傘,一個人。

  「你知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竟敢管烏雲十三雄的閒事?」食寮裡的人紛紛湧出來,圍在他們二人的身邊,色厲內荏地喊道。

  與撐傘之人同行的那個人站在圈外,遠遠的,彷彿在看戲。

  慕枕流從傘後探出頭,持刀的人已經倒在了地上,一隻斷腕手裡依舊抓著刀,在他身前不遠處晃動。血從兩處滲出來,沿著凹進去的石地慢慢地匯聚到一處,流到撐傘之人的鞋邊。

  白色的布鞋染了猩紅,分外刺眼。

  傘動了動,遮到慕枕流的頭頂。傘下的人終於回過頭來——

  秀美的臉龐讓這場煩人的雨變得生動鮮活。

  慕枕流的心臟卻在剎那停擺。

  「慕大人,受驚了。」他微笑著,溫雅不失親切。

  經歷過最驚悚最可怖的事情之後,慕枕流反倒見波瀾而不驚,徹底平靜下來:「方府主好久不見。」

  方橫斜回身,看向驚疑不定的烏雲十三雄,溫和地說:「還請諸位賣方橫斜一個面子。」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原本圍住他們的人已經跑得一個不剩,那個斷了腕的跑得最快,完全不像受了重傷。

  慕枕流道:「多謝方府主援手。」

  方橫斜抬頭看了看雨勢:「這場雨一時半刻怕也是停下來,不如我們進去坐坐。」

  到了這個地步,慕枕流自覺沒有不答應的權利,溫順地進了屋子。

  方橫斜正要抬步跟上,就見天將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幽幽地說:「他是王爺要殺的人。」

  方橫斜點頭道:「我知道。」

  天將道:「他手握著軍器局的賬冊。」

  方橫斜道:「我知道。」

  天將眯起眼睛道:「知道還要救他?」

  方橫斜收起傘,回頭一笑:「怎能讓師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