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氣十分古怪。
剛剛晴空萬里,豔陽高照,又一下子冷下來,下了一場小雪,地上的冰沒有結起來,卻濕滑難行。
沈正和陰沉著臉坐在成衣鋪的門口,看著瞿康雲在隨從的攙扶下慢吞吞地從一條小巷子裡走出來,眼見著對方要上轎子,他順手拿起地上一塊石頭砸了過去。
「誰?」
瞿康雲暴喝一聲,就被自己的侍衛按著腦袋,硬塞入轎子裡。
等瞿府的侍衛們鬧明白扔石頭的人不是刺客,而是坐在路邊看戲的沈大人時,瞿康雲已經嘀嘀咕咕了不少時候。
「沈正和,沈匡國,你到底想幹什麼?」瞿康雲聽完侍衛的稟告,把轎簾子一掀,怒氣衝衝地殺到他面前。
沈正和道:「打醒你。」
瞿康雲眼睛一眯:「什麼意思?」
沈正和站起來,猛然推了他一把。
瞿康雲的侍衛們不敢打擾兩位閣主談話,故意隔著一段距離站著,此時救駕不及,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大人被別家的大人欺負,摔了個四腳朝天。
瞿康雲掙紮著起來,站得太猛,差點向前撲出去,又被趕過來的侍衛們扶了一把,才站住:「你……」
沈正和道:「天這麼冷,地這麼滑,還敢亂跑亂撞,你是有多蠢?」
瞿康雲噎了下,急喘了兩口氣,瞪著他道:「你,你……」
沈正和道:「不會說人話?我走了。」扭頭要走,被瞿康雲一巴掌拍在後背上。
成衣鋪裡立刻跳出幾個人。
瞿府侍衛不甘示弱,雙方劍拔弩張。
竟醞釀起一場一觸即發的大戰來。
沈正和回過身,冷冷地說:「清醒了?」
瞿康雲臉色通紅,看不出是氣的還是凍的:「去我府裡,敢不敢?」
「不敢。」沈正和不假思索。
瞿康雲鼻孔朝天:「還有你沈正和不敢的事?」
沈正和道:「我怕鬼。」
瞿康雲道:「我家哪來的……」他猛然想起沈正和曾經說過他家是鬼屋,臉色有越來越紅的趨勢。
沈正和道:「前面有家酒樓,我們去那裡坐坐。」
「酒樓人多嘴雜。」
「我包下來了。」
瞿康雲有些不服氣:「你篤定我會跟你去?」
沈正和埋頭往前走,淡然道:「我只是想安安生生地吃一碗飯。」
安安生生地吃一碗飯。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竟讓瞿康雲安靜下來。
因為他也記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吃過一碗安生飯了。
或許是酒樓的飯菜真的不錯,又或者,瞿康雲真的太想再吃一碗安生飯,所以,他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
沈正和放下筷子,用茶水漱口,慢條斯理地說:「你投靠了隆王?」
瞿康雲咳嗽一聲,飯噎在喉嚨裡不上不下。好在瞿府的侍衛怕自家大人又被欺負,不敢遠離,及時上前幫忙,才將那口飯拍了出來。瞿康雲揮手叫人退下,無奈地看著沈正和:「你不是說吃一頓安生飯嗎?不能等我吃完再提?」
沈正和道:「我說吃一碗,你已經吃了一碗了。」
「……多吃你一碗飯你還計較?沈匡國,你也太小氣了吧!」
沈正和道:「我還有事,不能留太久。」
瞿康雲舀了碗湯,氣定神閒地喝著:「又擔心你的兩個學生?」
沈正和道:「擔心一個。」
瞿康雲道:「說句不中聽的。方橫斜在西南隻手遮天,你既然敢將人送進去,就要做好收屍的準備。」
沈正和低頭喝茶。
瞿康雲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沈正和放下茶杯:「什麼?」
「少裝糊塗。」
「你和隆王?」
「我和隆王清清白白,不知你從哪裡聽來的混賬消息。我只是想問清楚,誰在暗地裡中傷我!」
沈正和緩緩道:「現在不承認沒關係,總有身懷六甲的時候。」
瞿康雲黑臉。
沈正和道:「信王之亂猶在眼前,皇上最忌諱的就是臣子結交各王,這是逆鱗,一觸即死。你想死,直接淹死在自家的花池子裡,還能做個花泥,何必兜兜轉轉地拉個人當墊背?再說你和隆王都不是玉樹臨風的人物,你拉他下水,一個老頭子加一個醜胖子,後世議論起來,他是昏庸的笨蛋王,你是諂媚的老佞幸。得了這樣的虛名,難道就能流芳後世?」
瞿康雲甩袖要走。
沈正和又道:「你若是想幫方橫斜,直接背著荊棘去天機府門口跪個三天三夜,簡單輕鬆,還不連累旁人。」
瞿康雲一掌拍在桌子上。他是個怕痛的人,平常不做這般自虐的事,今日這樣,顯然是怒極了。「沈正和,難道你還看不出來,江山已經到了向後再看三十年的地步了嗎?」
沈正和端茶的手微微一頓。
瞿康雲道:「皇上多久上一次朝?每次上朝是什麼模樣?他為何不動方橫斜?為何對你我進諫加緊各州府監管,令各州官上京述職之事遲遲不准?難道你看不到嗎?皇上早已經有心無力了!他的身體和神智……還不知道能撐多久。」
沈正和面色一緊。
瞿康雲壓低聲音道:「萬一,若是有個萬一……南有南疆王,西北有西北王,還有各個領兵在外的將軍,他們之中誰忠誰奸,誰會亂誰會平亂,誰能用誰不能用。」他頓住,用極輕、極沉、極鎮定的語氣問,「誰穩定江山大局,你心中有數嗎?」
沈正和道:「還不到那個時候。」
瞿康雲道:「那你說什麼時候是時候?難道要等皇上頒布你的《帝律》嗎?」
沈正和面色不動,握著茶杯的手卻緊了緊。
瞿康雲道:「我知道《帝律》是慕憲臨死前的遺願,你和慕枕流都很想將他完成。但慕枕流是個年輕人,正是有抱負有理想的時候,他幼稚可笑我能理解。可是你,沈正和,你當了多少年的官,吃了多少年的米。難道還相信這世上會有約束帝王的律法嗎?縱然有,誰該執行?誰能執行?誰敢執行?!」
天空,突然下起紛紛揚揚的雪來。
同樣一片天空下,慕枕流和謝非是面對的卻是一場雨。
離開西南之後,他們一直挑山路走。山上少人家,他們運氣好,找到了一座獵人打獵用的空屋,房門沒鎖,像是特意給來往的行人留個方便。
謝非是生了火,抱著慕枕流一邊烤火,一邊聽他說自己的理想抱負。「《帝律》的執行者自然是王公大臣。他們吃著的俸祿都是百姓們的稅收,難道不該做更多的事情嗎?」
謝非是道:「那皇帝一生氣,要砍他們的腦袋怎麼辦?」
慕枕流道:「按照《帝律》,是可以被赦免的。也就是說,就算是皇上也無權殺他們。」
謝非是道:「若皇上無權殺他們,他們橫行無忌,無法無天了怎麼辦?」
慕枕流道:「皇上不能因為他們遵循《帝律》指出皇上的錯誤而殺他們,但他們若是犯了其他的罪,皇上還是能用其他的律法來處罰他們。」
謝非是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上若想要強加一個人的罪,簡直張口就來。」
慕枕流道:「那其他的王公大臣便該阻止皇上的這種行為。兔死狐悲,我想,清醒的王公大臣應當能想到這一點。」
謝非是又道:「皇上手掌生殺大權,他若執意要殺,其他人又能如何?」
慕枕流沉默了許久,才對著火光,緩緩地說道:「那便該用不驚擾百姓,不動搖江山根本的方法,另立新帝。」
謝非是對朝廷事江山事本就沒有多大興趣,倒是慕枕流的這句話合了他的心意,當下哈哈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妙!皇帝當不好,自該退位讓能。依我看,直接一刀宰了最省力。再從他的哥哥弟弟兒子侄子中選個聰明能幹的當,既輕鬆又痛快!你也不必寫什麼《帝律》了,直接找個像我一樣頭腦清明又武功高強的人,像一把刀子一樣懸在皇帝腦袋上,一旦他做不好皇帝,就殺了他。他若是怕死,自然會好好當皇帝,他若是不怕死,我也不必對他客氣。」
慕枕流被他說得笑起來,忘了適才沉重的話題,一心一意地烘起衣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