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塵封

  從山上下來,慕枕流與謝非是便面臨兩個選擇。一是借道望南府,順京南長道直入京師。一是繼續向北,入吉同府,轉道向東,從正威道入京。

  謝非是道:「借道望南府更近。」

  慕枕流道:「邢奇章是方橫斜的人?」

  謝非是揚眉道:「是嗎?」

  慕枕流看著他。

  謝非是笑眯眯地摟著他:「是師弟的人更好,好吃的好喝的好好地伺候著。日子過得何等舒心!」

  儘管方橫斜出手救過自己,慕枕流對他仍心存戒備,怕他另有後招,只是不好在謝非是面前說。加上吉同府緊鄰西北,與景遲太近,也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他衡量再三,還是同意了謝非是的建議。

  入望南府之後,馬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正巧迎親隊敲鑼打鼓地路過,謝非是策馬上去湊熱鬧,湊到新郎官邊上,說了幾句吉祥話。

  新郎官見謝非是長得乖巧討喜,慕枕流又清秀斯文,十分有好感,便給了幾個銅板。

  謝非是慫恿慕枕流道:「你也說幾句,讓新郎官再給幾個。」

  新郎官笑道:「兩位兄台要是不嫌耽誤工夫,就隨我喝杯喜酒,有什麼吉祥話,咱到了喜宴再說。」

  謝非是早就吃乾糧吃淡了嘴,聞言大喜,點頭道:「求之不得。」

  慕枕流本惦記著趕路,看他饞嘴的樣子,也不好掃興,便默許了。

  只是新郎官迎了親,又要往回趕,來來回回耗費了不少時間,讓興致勃勃的謝非是有些不耐煩,好在新郎家與新娘家是鄰村,隔得不遠,總算在太陽落山之前拜了堂。

  謝非是帶著慕枕流混在村民中吃吃喝喝。

  村民見兩人樣貌與打扮不俗,都過來攀談。這個問成家沒,那個問做什麼營生。謝非是一概說成家了,做的是保鏢營生,閒扯得天花亂墜,將村民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等酒宴散了,新郎的兄弟們看他們沒有住處,就帶到自己家裡安置。

  謝非是看慕枕流白白嫩嫩的樣子,實在與那乾草鋪的床不甚相配,就脫了自己的外袍子鋪在身下,讓他躺上去:「我們明兒進城,找最好的客棧要最好的房間狠狠地睡他個三天三夜!」

  慕枕流道:「我連柴房都睡過,哪裡還計較這些。」

  「你幾時睡……」謝非是猛然想起自己造的孽,乾笑著不說話了。

  村民的枕頭有股油脂味,謝非是就用自己的胳膊當枕頭,讓慕枕流靠著自己。

  慕枕流想起今日新郎新娘成親的情形,有些睡不著。

  「還不睡?」謝非是聽他的呼吸就知道他醒著,「想什麼呢?想新郎?」

  慕枕流道:「你看他們,日子過得這樣苦,卻願意分錢給你。」

  謝非是道:「這是討吉利。自然是要的。不然日後就沒有安生日子過了。」

  慕枕流道:「給了錢就有安生日子過了嗎?」

  謝非是拍拍他的臉:「這樣的大喜日子,你就不要憂國憂民了。」

  「也是。」慕枕流輕笑一聲。

  謝非是突然道:「沈正和待你如何?」

  慕枕流道:「恩重如山。」

  「你與他感情如何?」

  「情同父子。」

  謝非是嘆了口氣。

  慕枕流抬眸看了他一眼,閉上眼睛道:「我要睡了。」

  謝非是捏他的臉:「你不問問我為何嘆氣?」

  慕枕流依舊閉著眼睛。

  謝非是道:「我在想,沈正和這個岳父,一定很難討好。」

  慕枕流身體震了下,轉頭埋入謝非是的臂彎裡。

  謝非是將他摟入懷中:「你笑什麼?」

  慕枕流紅著臉從他臂彎裡探出頭來:「嗯,的確很難。」

  謝非是道:「夫人會幫為夫的吧?」

  慕枕流搖頭道:「幫不了。」

  謝非是原本是開玩笑,聽到這個答案卻有些真急了,「為何幫不了?難道你打算一回京師,就將我一腳踹開?」

  慕枕流道:「自古岳父對女婿,一向是嚴格審視。我素知恩師的個性,何止嚴格,簡直嚴厲。」

  謝非是冷哼道:「他又打不過我。」

  慕枕流正色道:「你若是對恩師動武……」怕傷感情他,他沒有將話說完,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對個不會武功動什麼手!」謝非是說完又掛不下臉,抽出胳膊,一轉身,背對著慕枕流。

  慕枕流對著飛揚的乾草打了個噴嚏,盯著謝非是的背影好一會兒,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因為彼此的立場,他們注定會比別的情侶更加敏感和脆弱。

  他有點懊惱自己的較真,撐起上半身,伸過頭去看他。

  謝非是故意閉上眼睛。

  「其實,我的意思是說,」慕枕流慢吞吞地說,「你當女婿不如當媳婦兒划算。」

  謝非是睜開眼睛,抬眼看著他:「什麼媳婦兒?」

  慕枕流道:「我的媳婦兒。公公對媳婦兒總是很寬容的。」他低頭,討好地親了親他的嘴角。

  謝非是這才微微翹起唇角,臉色好看了幾分,怔怔地看著慕枕流半晌,一翻身將人壓在身下,佯作獰笑道:「你說誰是媳婦兒。」

  兩人看了拜堂,都有些興奮,胡鬧了大半晚才睡去,等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來。慕枕流笑道:「要知道公公對媳婦兒好不好,去看看新郎的耳朵有沒有被揪紅就知道了。」

  謝非是大笑。

  兩人出門洗漱,就看到新郎和他的兄弟們在修房子,一個年輕婦人在外面餵雞,看姿勢看樣子,不見絲毫生疏。

  吃遲來的早飯時,謝非是和慕枕流才知道,那個婦人就是新娘子。

  吃完飯,謝非是和慕枕流就起身告辭。

  慕枕流塞了一塊碎銀子給新郎,雙方客氣了一會兒,謝非是幫自家媳婦兒「客氣」贏了。

  離開時的心情與來時的心情截然不同。

  謝非是見慕枕流臉色凝重,故意說笑逗他。

  逗了半天,慕枕流道:「我們早點趕路吧。」

  謝非是見他的眼睛滿是認真,無奈地搖頭,翻身上馬,將他一把撈在懷裡:「靠著我。」

  馬鞭一甩,馬如離箭。

  沈正和一個人在書房裡坐著,卻像有很多人陪在身邊。空大的書房,時不時冒出幾個人的聲音。

  瞿康雲的,慕枕流的,還有慕憲的。

  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匣子,小心翼翼地擱在桌上,翻開匣子,先取出上面的一疊信,然後拿出一本書。書血跡斑斑,翻來卻只有半本,他將那些早已倒背如流的字又慢慢地,一個個地看了一遍,確定自己將它們深刻地記入腦海後,才將書和信放回匣子收起來,然後,走到最角落也是最大的書架前。

  上面放著一百零六本厚薄不一的書,若是仔細看,就能發現這些書出自同一人之手。《相律》、《將律》、《府律》、《民律》、《行軍律》、《升堂律》、《買賣律》……各種各樣的律書,叫人眼花繚亂。

  沈正和嘆了口氣。加上那本被他放在匣子裡的,沒有完成的《帝律》,慕憲有生之年,一共寫了一百零七本律法書,上有王公大臣,下有走卒販夫,嚴格地約束了各個層次的行為與權力。

  慕憲說:「人一出生便有高貴下賤之分。這些書便是讓這些高貴的人行些高貴的事,下賤的人莫做那下賤的事,讓律法成為他們之間唯一的平等。」可惜,就在慕憲要完成最後一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帝律》時,這件事被瞿康雲的探子發現,捅到了皇帝面前。《帝律》被迫中止,慕憲因為一時承受不住打擊,生了一場大病,沒有熬過那年的冬天。直到今日,瞿康雲與皇帝這些人也只以為慕憲當初寫的只是一部大逆不道的《帝律》,而其他的書就此塵封。

  直到一臉青澀的慕枕流將它們從自己的書房翻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