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橫斜難得心緒外露,縱然是短暫的一瞬間,已讓慕枕流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沉了下去,不是不知道結局如何,只是在真正看到之前,總忍不住懷有一絲希望。
方橫斜伸手倒掉慕枕流面前微涼的大麥茶,重新斟了一杯,道:「這茶雖然不是什麼稀罕物,但品起來另有風味,且治脾虛胃脹。有的事情雖不能造福百世,但能得益一時,也當做得。」
慕枕流道:「兵戎相見,江山動盪,百姓流離失所,真是得益一時?」
方橫斜道:「長痛不如短痛。」
慕枕流道:「中醫有八法,『汗法』、『吐法』、『下法』、『和法』、『溫法』、『清法』、『消法』、『補法』。循序漸進,方能治痼疾而不傷根本。」
方橫斜笑了笑道:「武術也有八法,手、眼、身法、步、精神、氣、力、功。求的是快如電,穩而准。出手必勝!」
慕枕流張了張嘴,低下頭,舉起茶杯,一飲而盡:「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慕枕流從院子裡出來,就看到謝非是依著廊柱,抱胸看著他。
他眸光灼灼,身體卻透著股疏離的味道。
慕枕流鼻頭一酸,眼眶微微的刺痛,淚水想要湧出來,又被他用力地憋住了。一路走來,母親、父親、恩師……最親近的人一個個遠去,剩下的只有他了。
若是辜負,自己生是孤家寡人,死是孤魂野鬼,真正應了那一句話: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走。
謝非是瞪了他多久,心裡就腹誹了多久。
難道自己不過去,他就真的不過來。
難道……他已經做出了要與自己分道揚鑣的決定?
想到這裡,謝非是臉色一變,剛剛平復的真氣又要翻騰起來。
慕枕流見謝非是皺著眉頭,臉色蒼白,終於按不下心頭煎熬,快步走了過去,抬起雙手,摟住他的腰,將自己埋入他的胸前。
謝非是呼吸微急,立刻大力抱住他,湊著他的頸項狠狠地吸了口氣道:「幾時動身?」
慕枕流身體一僵。
「明天吧?」謝非是怕夜長夢多。
慕枕流猶豫片刻,微微地點了點頭。
謝非是面上一喜,將人抱得更緊。不管慕枕流是不是因為放不下自己才勉強答應,只要他答應了,自己就不會放手。
慕枕流走後,方橫斜依然坐在亭子裡,幽幽地看著爐子裡的火。
文思思與席停雲一前一後地走進來,在他一左一右坐下。
文思思自發地掏出兩個杯子,一個放到席停雲面前,一個放到自己面前,提起茶壺,剛給席停雲倒了半杯,就沒水了,不由苦笑道:「火越燒越小,水也是越燒越少啊。」
席停雲道:「慕大人怎麼說?」
文思思道:「一定是頑固不化,冥頑不靈。」
方橫斜苦笑道:「若只是頑固不化冥頑不靈倒也罷了,偏偏……」
文思思和席停雲兩雙眼睛眼巴巴地看著他。
方橫斜長嘆:「生不逢時,相見恨晚。」
席停雲突然伸長脖子,朝自己的前方探頭。
文思思頭也不回:「又是這種如芒刺在背的感覺……南疆真的歌舞昇平到南疆王游手好閒無所事事地到處閒逛都無所謂的地步嗎?真是令人羨慕。話說回來,王爺打底打算幾時回南疆?」
方橫斜朗聲笑道:「我倒有一件事想要求助王爺。」
霍決仰頭看天,當沒聽見。
方橫斜自顧自地說道:「皇宮近來怕是有些不太平,希望王爺能夠親自坐鎮。」
霍決施施然地走過來,也不進亭子,像是在附近漫步一般:「你不怕我讓那裡更不太平。」
方橫斜笑吟吟地說:「王爺若是樂意,我也只有隨意了。」
霍決看了他一眼。
方橫斜道:「皇上真龍護體,自是不怕,但皇后娘娘一介女流,還望王爺稍加關照。」言下之意是皇帝生死隨他去,只管娘娘就可以。
霍決臉色總算好看點。他雖然沒有見過皇后,但因為南疆王妃的緣故,對女性長輩有點難言的好感,一甩頭,默許了。
這一夜,說漫長,它又過得極快。
慕枕流躺在床上,什麼都沒來得及細想,一夜便過去了。
這一夜,說短暫,它又過得極慢。
謝非是靠著窗棱,睜著眼睛,看著月亮一點點地爬上來,又一點點地落下去,像是一個年邁的老人步履蹣跚地翻越了一座山。
只是清晨起來,兩人都是精神奕奕。
謝非是拉著慕枕流飛快地洗漱完畢,然後踢開方橫斜臥房的大門道別,方橫斜只來得及飛身起來披了一間外衣。
「得閒了,就回來看看。」他如是說。
方橫斜道:「若是順利,後年便能回去過年了。」
慕枕流眼皮子一跳。
方橫斜依舊風輕雲淡的模樣。
謝非是道:「不會多帶一個人吧?」
「嗯?」
謝非是道:「諸如西北王之流。」言語間,滿是不屑的語氣。
方橫斜愣了愣,笑道:「此等貴客,怕是想請都請不到。」
謝非是道:「那就想都別想。」
慕枕流婉拒了方橫斜送行,文思思出來又被謝非是瞪了回去,霍決與席停雲昨日便動身進了皇宮,天機府下人又很識趣,準備了馬匹乾糧和水後,自覺地消失了。因此慕枕流和謝非是離開的時候有些冷清。
慕枕流上馬,謝非是牽著走了一段。
「我想看看皇城看看宮門。」慕枕流突然說。
謝非是抬頭看了他一眼,不聲不響地調轉了馬頭。
慕枕流扯住韁繩,從馬上下來,與謝非是肩並肩地走。
街市喧嘩,兩人鬧中取靜,竟是一言未發。
時近中午,宮門在望。
慕枕流抿了抿嘴唇,伸手握住了謝非是的手。
謝非是愣了下,在人前,慕枕流中規中矩得近乎嚴苛,甚少放縱,今次的踰越實是反常之反常。他不動聲色地反握住慕枕流的手,正要說什麼,就聽慕枕流指著旁邊的一家飄揚著「甜酸辣」旗幟的酒樓道:「三味樓的甜菜與烤豬並稱雙絕,父親幼時帶我來過一次,成年後,恩師又帶我來過一次。」
謝非是道:「不如成親後讓相公再帶你去一次。」
慕枕流側頭看他。
謝非是本是調侃,但是被心上人這樣直勾勾的看著,不覺歡喜起來:「為夫去買?」
慕枕流笑了笑,說不出的溫柔:「好。」
謝非是將韁繩一併交給他,轉身進了酒樓。
慕枕流看著他的背影,慢慢地收斂起笑容,轉頭望向宮門。
藍天白雲,曙光如金。碧瓦朱牆,兵甲如銀。
這是京師至高處,是大莊至尊地。
將整個大莊拖入泥漿的九五至尊就住在這肅穆而美麗的宮牆之內。
讓父親死不瞑目恩師孤注一擲的大莊天子就藏在這燦爛而耀目的綠瓦下!
一夜輾轉的迷霧在金燦光芒的照耀下,慢慢地散去,理想在胸口閃閃發光。他彷彿看到父親與恩師並肩站立在宮門前,坦坦蕩蕩。
慕枕流整了整衣裳,一步步地朝宮門走去。
登聞鼓的鼓樓在宮門的右側,一個衛兵手持長矛,懶散地站著,等慕枕流上樓時還有些回不過神,等人到了鼓樓上方才驚覺地跟上去:「你要做什麼?」
「伸冤。」慕枕流淡然地說。
衛兵眼珠子一轉道:「狀告何人?」
「景仁。」
衛兵聽到「景」字心中一驚,但是「景仁」這個名字又陌生得很。大莊朝對名字的忌諱不大,像信王、隆王這些王爺的名字大多數人也都知道,衛兵在皇親國戚裡想了半天,竟想不出誰來,暗道:莫不是哪個皇室的旁支?
他這邊略一思考,慕枕流已經拿起鼓槌朝著登聞鼓重重地擊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