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周容訖道:「小時候,他用馬鞭抽過我。」
李克息事寧人道:「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周容訖道:「後來他娘設計淹死了我親弟弟。」
「……」
周容訖道:「他娘死前又毒殺了我娘。」
「……」
李克道:「冤有頭債有主……」
周容訖道:「然後他又害死了我至交好友。」
「……」
【四十四】
李克硬著頭皮道:「就算這樣,濫殺無辜也不好。到時候宴席上吃魚的不止他一個,會有很多人被毒死。」
周容訖道:「我知道。」
李克道:「查到你之後,搞不好全府上下也要遭株連。」
周容訖道:「我知道。」
「……」
李克道:「你真的反社會不成?這件事明明可以周密計畫,肯定有辦法不牽連到旁人,說不定連你自己也可以洗清嫌疑!」
周容訖微笑道:「我沒時間了。」
「……」
周容訖道:「先帝大概早就有所察覺,遺旨命我孝期一過就遷往蜀州的偏遠封地。這是我有生之年唯一的機會。」
【四十五】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李克的命不久矣的感覺也越來越清晰。
如今他除了待在客房炒蘑菇之外,三五不時便拉周容訖上一回街,今日要騎馬,明日要擊鞠,漿酒霍肉,花前月下,誓要在死前過一把活著的癮。
不知為何,周容訖也一直由著他。
李克點了一盤麝香鴨,大快朵頤道:「我們那兒有道菜,叫啤酒鴨。」
周容訖道:「皮酒是什麼酒?」
李克道:「用大麥芽釀的,味道有點兒苦,但是清新爽口,也不易醉人。將鴨肉與姜蒜翻炒之後,倒入醬油和啤酒,再加點兒糖,小火燜燒,收汁了再加辣椒與鹽炒一炒……」
李克咂咂嘴。
「……」
李克道:「給我些時間,說不定我也能研究出啤酒的釀法。我最近廚藝大進,燒出啤酒鴨也不是不可能。」
「……」
李克道:「哦,可惜沒時間了。」
周容訖沉默片刻,道:「是我對你不住。」
李克沒想到他會冒出這麼一句,驚了一下,才嘆息道:「你明明也快要去送死了,想必也有很多未完成的心願,卻還在這兒陪我閒逛,是因為對我有愧罷?」
【四十六】
李克喝多了,道:「你是好人。」
周容訖笑道:「我是好人?」
李克道:「你那顆喪盡天良的心底某處一定殘存著未曾泯滅的人性之光。這一切都是體制的問題。是體制的問題。」
「……」
李克誠懇地勸道:「殿下,回頭是岸。」
他在醉眼中似乎看見周容訖舉杯一飲而盡:「我離岸太遠了。」
【四十七】
除夕將近的某一天,李克突然靈光一現,發覺自己之前真是太笨了。
為什麼一定要拿毒蘑菇假冒香菇呢?直接磨成粉末撒進菜裡不就行了?
事實證明,蘑菇磨粉不是那麼容易,但切成極小的碎片卻不難。李克將碎片抓在手心,正想去找周容訖匯報,忽然靈光又是一閃。
李克藉故走進了王府的廚房。
他這段時間出入廚房,已經跟裡頭的人混得很熟了,連奉命看著他的侍從也漸漸放鬆了警惕。
李克站在灶台前,看著鍋裡盤裡熱氣裊裊的食物。
只要灑進飯菜裡……
半日之後,周容訖發現異樣,定不會放過他。
但是如果先下毒,再掐準時間將周容訖騙出王府去逛街呢?到時暗衛也會毒發,來不及回府求救……
李克站了良久,藏在袖中的五指攥了又攥,最終沒有鬆開。
【四十八】
周容訖道:「我仔細考慮了你說的話。」
李克道:「……哪一句?」
周容訖道:「我會在宮宴上與皇帝一起嚥下毒菜,與他同時毒發身亡。我自己都死了,便可以洗清嫌疑。即使不能,也不會有人費心為難府上的餘人了。」
「……」
李克神情複雜道:「你一定要死麼?」
周容訖但笑不語。
李克道:「這世上明明還有那麼多未看到的美景、未嘗到的美食……」
周容訖道:「我小時候,也曾想過踏遍世間山川,看滄海潮生。」
李克道:「你去了蜀州,正好可以遊山玩水啊!」
周容訖道:「不看也罷。」
李克道:「多少人拼盡全力求不得一線生機,你明明大好年華,偏要毫無價值地斷送……」
周容訖冷聲道:「大仇怎可估價?」
李克道:「難道你母親和弟弟也希望你把自己的命賠上麼?」
周容訖道:「放肆!」
「……」
李克很想吐槽這種辯駁不過就喊「放肆」的做法。但李克說不出話了,因為周容訖掐住了他的脖子。
【四十九】
周容訖手勁極大,李克掙動不開,一張臉迅速憋得發紫。
李克的肺痛得像要炸開,心臟失控地狂跳如擂鼓,眼前湧上了層層疊疊的陰翳。在即將失去意識之際,他發現自己其實也沒那麼怕死。
大概是因為本就是搶來的命,遲早要還去的。
周容訖忽然鬆開了手。
李克忙著咳嗽,無法立即吐槽這種辯駁不過就掐人的做法。
周容訖淡然道:「我死之後,或許他們不至於追查到你頭上。你若能僥倖逃過一劫,我會留書讓人送你出城。」
「……」
周容訖道:「你去遊山玩水罷。替我看看山川大海。」
【五十】
除夕當日,王府一片風平浪靜。
李克燒出了這輩子最色香味俱全的一盤鯉躍龍門,鄭重地盛入金盤,交到了暗衛手中。
暗衛微微頷首,消失在了漸濃的暮色裡。
周容訖站在鏡前張開雙臂,由人換上沉重的禮服,轉頭對李克道:「我給你留了些銀兩。看造化罷。」
「……」
周容訖不再看他,邁步朝門外走去,背脊挺得筆直,如同孤冷的劍。
「……」
李克道:「再見。」
【五十一】
李克回到客房中,翻出筆墨,開始留書。
李克一筆一劃地寫道:
「豫王殿下敬啟:
「你傻啊。
「交給你家暗衛的那盤不是偽裝成香菇的蘑菇,而是偽裝成蘑菇的香菇。我練了這麼久,這點小伎倆還是使得出的。
「真正的毒菜我也做了一盤,給我自己的。今天早些時候我已經吃下了。畢竟你反社會人格,你家刑堂設施又那麼完備。我雖然怕死,但更怕死前被你用奇奇怪怪的刑。等你發現被騙大發雷霆之時,我應該已經安詳地涼透了。
「我仔細算了一下,你死了,我未必能逃生;我死了,你卻一定能活。
「我已經活過一輩子,之後又來這裡逛了一遭,沒有留下太大遺憾。只是奇怪,書裡那些穿越的動不動就能幹出改變歷史的大事,我來一趟卻好像只是炒了幾百盤菜。
「現在我終於圓滿了。你也為自己好好活一次罷。相信過來人,生命很美好,你不吃虧。」
【五十二】
李克吹了吹墨跡,自己欣賞了一遍,便擱下筆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毫無污染的星空,想像著周容訖發現真相後的暴怒表情。
毒菜不比毒藥,他提前許久吃進去,又在窗邊吹了半晌涼風,依舊毫無反應。
眼見著周容訖都快回來了,李克差點以為砸了自己黑暗料理之神的招牌,皺著眉考慮別的自盡法子時,胃裡終於開始絞痛了。
李克彎下腰,吐出一口污血,接著一發不可收拾,吐得停不下來。
視野漸漸模糊,李克倒在地上,渾身被火灼燒般劇痛。他心中叫悔不迭,早知道這麼痛苦,還不如等著被周容訖掐死。再說,萬一週容訖腦子一抽良心發現,不下死手了呢?
不過現在想這些都沒有用了。
李克四肢開始抽筋時,聽見了開門聲,緊接著是一聲侍女的尖叫。
被發現了……
千萬不要搶救我啊,他想。再怎麼折騰也救不過來的,趕緊補一刀才是正理。
昏昏沉沉中,周容訖出現在了眼前。
周容訖俯身撿起那封留書讀了一遍,然後走到李克面前,蹲下身看著他。
李克道:「……」
周容訖朝他湊近了些。
李克咳著血沫道:「你要是氣不過,等我嚥氣了再鞭屍罷。反正這身體也不是我的。」
「……」
【五十三】
周容訖道:「你知道柳溫仲是誰麼?」
李克奄奄一息道:「你基友?」
周容訖道:「柳溫仲就是我的那位至交好友。君子之交。」
「……」
「他的父親本是朝中重臣,在黨爭中被新帝扳倒,他也受牽連被貶為庶民。新帝的黨羽樂於做順水人情,連番設計讓他貧病交迫,待我找到他時,他已經時日無多。」
「……」
「那日他到府上來,就是跟我作別的。他到最後一刻還在勸我,不要為仇恨送命,為逝者好好活著。然後,你就來了。」
「……」
周容訖看著呼吸越來越急促的李克,似乎是要哭,最後卻笑了一下:「我後悔了。」
「……」
李克道:「哦。」
便覺眼前一黑,再無氣息。
【五十四】
李克醒了過來。
他轉轉眼珠,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再一抬頭,見兩步開外一張紫檀木椅坐著個長袍廣袖的男子。
這場景,這視角,似曾相識。
李克腦袋有些發懵,眨巴了半天眼睛,漸漸清醒了過來。
男子一手支額,似在假寐,忽然張開眼來,看見地上的李克,便愣了一愣。
周容訖詫異道:「我怎會夢見……」
「……」
周容訖四下望了一圈,又看看自己的雙手,皺眉道:「我明明記得自己已經壽終正寢,死前還曾向你悔過,怎麼再一睜眼,會在此處?」
「……」
周容訖道:「這不是地府?這是我的王府?今日是何年何日?」
「……」
李克道:「這兩年,很少見到你這種反應了。」
「……」
李克慢慢爬起來,道:「大家通常張口就會問自己是不是重生了呢。」
「……」
【五十五】
周容訖道:「所以,我是重生了。」
李克道:「你重生了。我們都重生了。只不過我是剛死就回到了這一刻,而你是在我死後過了一輩子,才又重生回來。有緣呢!」
「……」
周容訖道:「那確實挺有緣的。」
李克道:「所以你那一輩子都經歷了些什麼,說來聽聽?」
周容訖陷入了回憶中,似笑非笑道:「世界發生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李克被他說「有趣」二字的口吻驚得眼皮一跳,還待細問,周容訖卻道:「走罷,你不想去看山川大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