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有病】一

  【謝涼】

  我有病。

  治不好的大病。

  別說藥石罔效了,我連個大夫都不敢延請。因為縱使是華佗來診,恐怕也只當我胡說八道。

  這病發作起來無比蹊蹺,簡直讓我痛不欲生。

  一覺醒來,我齜著牙翻身下地,小客舍簡陋的木床硌得人腰酸背痛。

  我不敢耽誤太久,急匆匆地就著床邊的銅盆梳洗完畢,穿衣佩劍,又打開隨身包袱翻出那五花八門的傢伙,剃淨夜間新長出的胡茬,將家傳秘寶人皮面具細細貼上了。

  趁著意識清醒,還能支配自己的手腳,我這動作必須快。

  因為我有病。怪病。

  這具身體並不時時刻刻歸我自己掌管。一旦發起病來,我毫無抵抗之力,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完,瞬息之間就會變成另一

  【范愛國】

  我甦醒了。

  正如謝涼沒法控制自己何時陷入沉睡,我也沒法控制自己何時浮上來。

  這都是不定時的,是謎,是天意。

  我低頭瞧了瞧謝涼剛換上的這一身,又對鏡檢查了一下他貼的人皮面具,接著他未完成的步驟上了最後一點膠。

  鏡中映出一副飽經滄桑的中年面容,完全遮住了底下那張相當出名的臉。

  確認萬無一失後,我提起包袱出了房門,轉入客堂道:「小二,來四個肉包子。」

  肉包子是我愛吃的,結實,當飽,吃完了打一天架都有力氣。

  謝涼醒來若是看見,八成氣得夠嗆。他這種華而不實的公子哥兒喝碗清粥還得尋摸著加點花瓣。

  不過這會兒是我當班,他氣死都沒用。

  我跟謝涼擠在同一具身體裡,輪流取得控制權。他稱之為病,我認為實際情況更複雜一些。

  我倆之間的區別在於,謝涼沉睡時對我的所作所為毫無知覺,而我即使不當班,也能借他的五感察覺他的一舉一動。

  所以我能始終掌握情況,而他則常常陷入「一覺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的驚慌。

  這對我來說不太公平,因為他這人比較

  【謝涼】

  這啥?

  我喚來小二,指了指自己手中剩下的一點面皮殘渣:「這啥?」

  小二看了幾眼,滿臉匪夷所思道:「客官,這是您點的肉包子啊。」

  我很憤怒,但我修養好。我柔和地囑咐:「上點清粥小菜。」

  話音未落,一個飽嗝直衝喉口,被我強行嚥下,宛如嚥下一口甫受內傷的老血。

  「……」

  我柔和地叫住小二:「罷了,結賬。」

  「好嘞客官,四個包子一共十二文。」

  四個。

  我努力控制著表情,以免把面具擰下來。

  自從得了這怪病,我時時刻刻想殺人。——如果我腦中那物事真是個人的話,他已經死了三百遭。

  【范愛國】

  剛才說到哪了?

  哦對,謝涼常常一睜眼就陷入驚慌,就像讀小說永遠漏掉兩回。這對我不公平,因為他這人比較龜毛。有時候我恨不得封閉五感,省得窩在他腦仁裡聽他用意念叨叨。

  然而五感啥的我控制不了。

  我能做的只是儘量減少他的怨氣。

  出了客舍,我拿出十二分的警惕四下張望了一番,沒有發現可疑的目光,這才繞去馬棚牽出馬匹,翻身上馬朝城外騎去。

  眼見著城門在望,我估摸時間也差不多了,便從懷裡摸出了一方貼身攜帶的小木塊。

  木塊上已經歪歪斜斜刻滿了文字與圖形。我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空白,從腰間抽出長劍,湊合著刻了個扭曲的字。

  【謝涼】

  我身在馬上,右手提著劍,左手抓著只木塊。定睛一看,木塊上多了個「照」字。

  哦,下一站是照縣。

  這附近最偏、最窮、最適合逃命的地方,確實只有照縣了。

  我逃命已經有幾個月了。說來話長,總之是招惹上了不能招惹的麻煩,現在所有武林正道都拿著追殺我的通緝令。

  也正是在逃命途中,我得了這病。

  起初我當自己只是時不時地突然昏厥。有時正在客舍吃著飯,筷子還沒到嘴邊,眼前便是一黑,再醒來時卻躺在床上,觀天色已經過去了幾個時辰。

  四面楚歌之際,如此暈過去實在危險。我滿心以為是店小二將我搬回房中,隔日向他道謝,他卻堅稱是我自己用腳走回房的。

  我這才感到恐慌。

  路上找不到正經醫館,看了幾個江湖郎中,卻都說脈象並無異常。我越是害怕,這昏厥來得便越是頻繁。生活被折騰成了一團亂麻,分不清是夢中還是夢醒,我便這般渾渾噩噩地亡命天涯。

  直到有一日,我醒來時發現手中拿著一張信箋,上書:「朋友你好,認識一下,我叫范愛國^_^」

  旁邊那道裝神弄鬼的符咒,我遍查古籍而不得解。

  【范愛國】

  ……

  【謝涼】

  這城門旁是市集所在,城小人少,挨擠著擺了八九個攤子,前頭有幾個婦人操著鄉音討價還價。

  ……此事不該怨我。

  我只是勒馬下地,想買些口糧。面具也戴著,舉止也低調。

  正將銅板遞於那麵餅攤主,餘光裡忽然瞧見旁邊攤上的一摞白菜被人碰歪,咕嚕嚕地滾了幾棵下來。

  此事不該怨我。

  只怪我謝家世代經營的瀟湘山莊,家學淵源,出文入武。

  只怪我自小過於刻苦,一把長劍儼然練成了身體的衍生。

  我的劍太快,一念未轉完已經不由自主出了鞘。

  我的劍招太美,一出鞘便自行轉了起來,剎那間硬是嗖嗖嗖挽了流光溢彩的八個劍花,這才穩穩托住那幾棵白菜,將它們拋回了原位。

  然後我才發覺不好。

  那幾個討價還價的婦人驀地目露凶光,紛紛亮出兵器朝我撲來。

  為首那人扯著嗓子喝道:「那人就是謝涼!就是他殺了聽劍派的葉幫主!快拿下此人,武林盟有賞——」

  我轉身衝向馬匹,不料四面八方忽有飛箭流矢破空而來。

  我一慌,我就

  【范愛國】

  ……

  「謝涼!!」我怒吼。

  我很想揪住這小癟犢子揍一頓,然而技術上無法操作。

  敵人沒料到我會對天長嘯自己的名字,腳下愣是僵了一秒。

  我揮劍擋掉幾支飛箭,拔腿就逃。

  有兩個門派幾乎傾巢而出,不約而同地追捕到此處。雖不是什麼上得了檯面的大門派,卻勝在人多,手段也夠下作,上來二話不說,首先射死了我的馬。

  我有一種玩完了的預感。

  這具身體還存儲著屬於謝涼的功夫,我拚命提起輕功,一個勁兒只是往荒郊山林處飛奔。

  身後馬蹄紛沓,飛箭如蝗,歪門邪道的暗器都不要錢似的朝我砸來。謝涼的輕功也算聞名江湖,傳說是騷包如仙鶴展翅,此刻卻被我跑出了狗的風姿。

  背上一陣劇痛,緊接著是大腿上。

  我顧不得查看傷勢,一頭紮入了山林,專挑樹木茂盛處鑽去。

  【謝涼】

  好痛!

  我痛得內勁一鬆,急忙重新提氣,一步沒停,順著范愛國原本的方向繼續跑了片刻,才弄明白情勢。

  敵人的馬匹被阻在了林外,暗器流矢也被擋去了大半。我仍舊不敢放慢腳步,一邊跌跌撞撞地朝前奔,一邊摸到背上和腿上中的袖鏢,一咬牙拔了出來。

  霎時間血流如注。我從身上「嗤啦」撕下兩條衣料,在傷口上纏了幾圈,以免血滴到地上洩露我的行蹤。

  林中古木層層疊疊的枝葉遮天蔽日,幽暗處傳來幾聲瘆人的梟啼。

  暗器上餵了毒,受傷部位的皮肉已經開始發麻。跑得越急,那毒素蔓延得越快。

  我心中暗暗叫苦。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更有無數虎視眈眈的追兵,想保住這條小命,除非有救兵從天而降。

  但我清楚那是不會發生的。如今連父母都不知我的去向,世上更無一人願意幫我。

  【范愛國】

  我一直在思考謝涼作死到這地步,憑什麼還沒死。

  我開始懷疑他是這故事的主角。

  因為前方居然真的在此時此刻飄落了一個人。

  「飄落」這個描述可能有些玄乎,總之從他翩然落地的背影便可看出,此人的輕功大約能甩謝涼三十條街。

  我先前不知道江湖中還有這種逆天的存在。但這樣的人恐怕不是什麼救兵。

  來人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裳,回過身來望了我一眼。他身長八尺,劍眉星目,面上寫著憂國憂民,一身沸騰得快要滾出鍋的英氣與俠氣,連走過來的姿勢都彷彿在宣告「天地間只有在下一個男主」。

  他對我微微皺了皺眉,目光從那一路移到我握劍的手:「瀟湘山莊謝公子。」

  他認識謝涼。

  可我不認識他。

  我只能雲淡風輕地微笑抱拳,然後保持姿勢不動搖,直到

  【謝涼】

  「龍大俠!」我剛醒來就被震得一哆嗦,脫口喚道。

  我的聲音裡混雜著豐富的情感,首先是驚喜,緊接著變成了驚嚇。

  驚喜是因為,這位大俠武功蓋世義薄雲天,匡扶過的正義和力挽過的狂瀾加起來,能繞中原三圈。

  驚嚇是因為,我不幸得罪過他。

  半年之前,這龍大俠受武林盟主之邀,出任第七十七屆武林大會的決賽評委。他不知為何一時腦抽……一時興起,喬裝成無名小卒混去了大會,卻被幾個有眼不識泰山的漢子嘲笑道「你這慫樣給謝涼公子提劍都不配」。

  我裝作不知道這回事。

  其實我知道。

  從前江湖朋友半是給謝家面子,半是照顧我年輕,真真假假捧出了幾分薄名。他們以為我被捧得太高,早已不知自己斤兩。其實我知道。

  別說打敗龍大俠了,我連那次武林大會都沒能奪魁。我清楚記得當我最終敗於那和尚棍下時,評委席上的龍大俠笑得格外慈祥。

  如今狹路相逢,我僵硬地放下抱拳的雙手:「想不到會在此地遇見龍大俠,真是巧呢呵呵呵。」

  巧個鬼。

  對我的通緝令可是從武林盟發出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竟連這位也不能免俗。——或者他是藉機前來報那提劍之仇?

  我不動聲色地握緊劍柄,試著催動內息,剎那間氣血翻湧兩眼發花,身形失控地一晃。那毒忒地霸道,轉眼已入了臟腑。

  龍大俠何等的眼力,我剛剛一晃,他已如鬼魅一般欺近了我身側。我慌忙要招架,然而一掌尚未拍出,他雙指一併迅即如電,瞬息間連點我幾處大穴,叫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天亡我也。

  他這才退回一步,負手對著我瞧了半晌,面上不見喜怒,緩緩道:「在下只是散步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