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要完】四

  【這是困境】

  左雲起行尸走肉般過了幾天。

  眼見著月圓之日不斷逼近,李克拉著左雲起又討論了一遍計畫,見他兀自渾渾噩噩,忍不住勸道:「年輕人,遇事要冷靜,或許不是你爹呢。」

  左雲起道:「不是他還能是誰?」

  李克道:「是他又如何?放話殺你什麼的……虎毒不食子啊,肯定是氣話。」

  左雲起道:「他一生從不食言。尤其是說殺人的時候。」

  「……」

  李克道:「別怕,往好的方面想,若按我們的計畫行動,說不定你還沒來得及看見他就被打死了。」

  「……」

  【計畫】

  左雲起強自振作道:「我們再講一遍重點。首先要爭取並維持組織的信任……」

  【實施】

  月圓當日。

  山洞裡張燈結綵,人聲鼎沸。所有加入不久的新人全被關在了自己房裡,以免有人趁亂脫逃。

  左雲起與李克老實了相當一段時日,又從樓主那裡撈到不少捐款,因此組織對他們多少放鬆了警惕,並未算入新人之列。

  酉時過後,隧道的某處忽然傳來陣陣歡呼,回聲盤旋在山壁間。

  翹首以待的人群中,左雲起和李克對視了一眼,各自默然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計畫】

  「……其次,我倆必須分頭行動,降低存在感……」

  【實施】

  李克跟著人流一齊湧向歡呼聲傳來的方向。

  左雲起卻逆流而行,無聲無息地步入了崎嶇的隧道深處。

  左雲起一邊走,一邊摸出一隻用簡易材料做成的臨時面具,摸索著戴上了。

  【計畫】

  「……特殊日子,肯定到處都加派了巡崗的人,尤其是靠近出口處。但有一個地方卻未必會得到太多重視……」

  【實施】

  藏書室門口果然只站了兩人把守。左雲起隱在暗中觀察片刻,抬手運力投出一枚銅板,「叮」地落在了三丈開外。

  趁看守轉身察看,左雲起閃電一般從兩人背後竄出。穿越人士大抵不會多少功夫,冷不防被劈中後頸,登時軟倒朝地上栽去。

  左雲起一手撈住一人,踮著腳將兩人拖至隱蔽處,從他們身上搜出鑰匙,自己閃身進了藏書房。

  【計畫】

  「……據我猜測,那麼重要的禁書,他們應該不會只做孤本……」

  【實施】

  左雲起毫不意外地走向眼前的一沓抄本,翻開來大致檢查了幾眼,抱起一本塞入懷中,然後掏出了火摺子。

  片刻後他伴著一股濃煙奔出房門,朝人多處大剌剌地喊道:「來人吶,失火啦,藏書房的書要沒啦!」

  ……

  計畫進行到這一步,順利得近乎不祥。

  左雲起站在一間無人無燈的房裡,默默瞧著外頭兵荒馬亂。有人提著水桶匆匆趕去滅火,有人高喊著「別讓縱火犯逃了」奔向出口。

  左雲起在黑暗中三兩下拆了那本巨書,將書頁分成一疊一疊,貼身塞進衣服中。

  確認不會過於引人注目後,他低著頭融入奔忙的人群中,四下搜尋李克的身影。

  【李克】

  李克沒有如約而來。

  左雲起不得不一路找去招待貴客的宴會廳,終於看見了他。李克呆若木雞地站在大廳中,裡面的眾人似乎尚未發現外頭的混亂,還是一片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貴客正與幾名組織頭目親切友好地握手,然後保持著握手的姿勢站定不動。

  旁邊一排畫師運筆如飛,嚴肅地畫著速寫。

  左雲起咬牙不去看那被裡三層外三層圍住的貴客,深深壓著腦袋擠到李克身邊,嘶聲道:「你不是去找出口麼?找到沒?」

  李克看了他一眼,微微搖頭沒有回答,表情古怪非常。

  左雲起忽然意識到什麼,順著李克的目光扭頭望去,雙目像被針蜇了一記。

  【左道】

  果然是左道。

  一年未見,左道蓄起了一把長鬚,瞧著頗有風度。只是一雙眼睛愈發渾了,渾濁中又透著陰鷙的精光,顯出幾分虎狼之相。左雲起憶及他指著自己大罵「逆子」,暗中咬了咬牙。

  但所謂貴客,卻不止左道一人。

  【另一人】

  在他身後,一道頎長的身影烏髮如雲,戴著薄薄一層描金面具,從鏤空的眼眶裡露出一雙森冷的墨瞳。

  人群之外的李克仿若凝成了雕塑,只顧呆滯地盯著他。

  左雲起的視線在兩人間轉了幾轉,忽地笑了一聲。

  左雲起淡聲道:「厲害厲害。」

  【李克】

  李克驀然驚醒道:「這不可能。我一直跟他在一起,他從未提過……」

  左雲起腦中千頭萬緒漸歸清明,心頭越是五味雜陳,語氣越是平靜無波:「也許他原本的確是不知道的,否則也不會讓你平白吃這趟苦。」

  李克囁嚅道:「但是……」

  左雲起道:「但是,如今既然知曉了拓荒組的存在,他大約不介意化敵為友。畢竟他有錢有權,距離幹死皇帝只差那麼點兒科學知識。」

  「……」

  戴著金面具的男子若有所覺地微微轉頭,幽深的目光驟然穿過人群,直直鎖定了李克的臉。

  李克渾身一震。

  在他身邊,左雲起微笑道:「豫王殿下……果然不凡。」

  【豫王】

  周容訖舉步越過招待他的組織頭目,一步步地靠近兩人。

  李克仍舊僵硬地等在原地,似乎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左雲起道:「恭喜你啊,不用冒險往外逃了。」

  「……」

  左雲起悠然道:「只是不知把你拖進來經此一劫的我,會是怎生死法。」

  「……」

  左雲起道:「記得給我燒錢。燒真的。」

  周容訖已在五步開外,無喜無悲的金面具上並不顯露絲毫神情,宛若判決生死的神祇。

  【李克】

  李克猛然張開雙臂迎向周容訖,順勢推了左雲起一把。

  李克幾不可聞道:「快跑。」

  【周容訖】

  周容訖接住撲過來的李克,任由他攔腰熊抱住自己。四周的人齊刷刷打量過來,李克毫不害臊地浮誇道:「主子!嗚嗚嗚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周容訖頓了頓,感覺到李克微顫著箍緊自己的雙臂,便收回了審視左雲起背影的目光。

  周容訖拍了拍李克的背脊,將他拉到身後,平靜道:「沒事了,我來了。」

  李克強作歡喜道:「嗯!那我們……什麼時候走?」

  ……

  他彷彿聽見周容訖在面具之下輕輕一笑。

  【左雲起】

  左雲起順著李克推他的方向悶頭疾行。

  方才周容訖雖然沒有當眾發難,卻已將不少目光引到了他身上。左雲起頂著一張假臉形跡可疑,剛走出一段路,便感到有幾人尾隨自己。

  左雲起腳下的步子越邁越快,終於拔腿飛奔起來,甩脫了幾個尾巴,便聽身後有人大喊道:「前面的堵住他!」

  左雲起一抬頭,前方幾扇房門雖不設看守,門前的人卻多得詭異。他料定出口就在附近無疑,當下不退反進,卯足了勁兒直朝人堆衝去!

  那群人一見這架勢,默默亮出了泛著幽綠的刀槍劍戟。

  左雲起腳下急剎。

  眾人高舉著要命的武器,爭先恐後地朝他當頭砍下。

  左雲起仗著功夫一徑騰挪,卻因顧忌淬毒的兵刃而施展不開拳腳,更分不出力氣尋找出口。膠著片刻,隱隱露出了頹勢。

  忽有一陣強橫的掌風自背後襲來,左雲起不及防備,被這一掌正中背心,當下噴出一口鮮血。

  左雲起掙紮著擰身隔擋,卻看見了此刻最不想看的一張臉。

  【左道】

  是左道。

  只消一剎那,左雲起便知道自己的面具在對方眼中狀若無物。說來諷刺,一眼認出的骨肉至親,正好方便他前來親手斬除。

  包圍圈越縮越緊,左雲起通身的罩門卻越露越多,眼見著逃不過命喪劇毒,竟連招架都敷衍起來。

  左雲起緊緊盯著左道,輕聲道:「……爹。」

  左道毫不猶豫又是悍然一掌,下手之狠,猶如屠宰牲口,一把將他整個人掀飛了出去!

  左雲起吐著血橫飛向山壁,背心不知撞上了哪塊石頭,只聽山壁內部傳出幾聲可疑的鈍響。

  整面山壁突然一陣搖晃,竟緩緩從中間裂開了一道口子。

  山風劈面、狂月滿天!

  【這是高潮】

  冰涼的氣流洶湧而入,捲得左雲起遍體生寒。

  左雲起忍著劇痛翻身而起,連滾帶爬地逃出那出口,又忍不住詫異萬分地回頭望去。

  左道已經背過身,走得頭也不回,只淡淡撂下一句:「別讓我再看見你。」

  左道走了,拓荒組的人卻不依不饒地舉著兵器追來。

  左雲起不及細想,轉身便跑,任由山間大風吹飽襟袖,像逆著狂流的孤帆。

  一輪妖異的滿月當空高懸。

  左雲起聽著身後喊殺陣陣,直跑得物我兩忘,剛剛拉遠些距離,忽有一支點燃的箭矢「嗖」地擦著耳際飛了過去!

  左雲起肝膽俱裂,猛然抬手扯掉面具,用盡全力朝著前方狂吼道:「我在這!我在這裡啊!!」

  便聽嗖嗖連聲,燃著火的箭矢從四面八方如飛蝗般射來,卻都儘量避過了他。左雲起邊跑邊勉強躲閃,身後的追兵慘呼不斷。

  終於有人忍不住喊道:「別追了,往回撤……」

  左雲起腳下一絆,筋疲力竭地撲倒在地。

  遠遠的某處,林木間亮起了一片搖曳的火光。左雲起仰起頭眯眼望去,只見一群江湖打扮的人舉著火把與弓弩,朝此逼近過來。

  當先那人騎在馬上鬆鬆挽著韁繩,瞧著分外眼熟。

  【武林盟】

  武林盟的人似乎為了扳回這一局籌謀已久,不知從何處弄來這麼多裝備,行動間更是有條不紊。他們紮營處遠離山洞,拓荒組的利劍與毒煙鞭長莫及。

  追兵已全數撤退回了山洞,嗖嗖連發的箭矢卻並未停下,衝著那老巢下了一場壯麗的流星雨。

  火舌舔舐了半座山,將蒼穹圓月映成了血色,與左雲起在山洞裡放的那把火裡應外合,襯著隱隱傳來的淒慘悲嚎,彷彿連成了一片不滅不絕的紅蓮業火。

  【這是閃回】

  左雲起癱在地上,眯眼瞧著這漫天屠城似的血光,恍然想起年幼時被左道帶去看穿越者的場景。

  當時左道說什麼來著?

  【樓主】

  不知過去多久,馬蹄聲停在了他跟前。樓主翻身下馬,俯視著他道:「還活著麼?」

  左雲起道:「暫時還剩兩三口氣。」

  左雲起被人抬上擔架,慢吞吞地道:「不要趁勝追擊進去,裡頭……有生化武器。」

  【三天後】

  武林盟確實不敢直接闖入,守在洞口圍了三天。

  三天過去,山中杳然無聲。樓主覺出異常,派了一小隊人進去查探,才知裡面已經人去洞空。拓荒組不知逃進了哪條密道,帶走了所有能帶走的裝備。

  當下大家開始打點剩下的大型機器,打包搬回去慢慢研究。

  【左雲起】

  左雲起躺在床上挺屍。

  樓主端著藥碗正要餵他,左雲起道:「豫王會反麼?」

  樓主頓了頓,將碗擱在桌上,似笑非笑道:「他之前放棄,是因為時機不對,不願白白送死。但如果天時地利勝券在握,我想他並不介意讓皇帝死一死。

  左雲起道:「那你打算上報朝廷麼?」

  樓主道:「當然要報,出了這麼大的事,總得展開搜捕才行。至於怎麼報,那就值得研究一番了。」

  左雲起道:「我這幾天想明白了一件事。豫王殿下當時問我,為什麼你知道他曾密謀造反的黑歷史,皇帝卻不知道。」

  樓主微笑道:「為什麼呢?」

  左雲起道:「第一,因為你的情報網已經超過了大內密探。第二,因為你選擇了壓下那條情報。」

  「……」

  左雲起道:「歸根結底——你也是異類之一啊。」

  【樓主】

  左雲起道:「我帶出來一本書。」

  樓主點頭道:「已經讓人拼好了。」

  左雲起探究地盯著他,緩緩問道:「你是打算上交給皇帝,還是還給拓荒組?」

  樓主道:「誰都不給。我們自己留著。」

  左雲起道:「這是你的立場?」

  樓主笑道:「我的立場?我的立場就是躺在錢堆上混吃等死。」

  「……」

  樓主道:「但若有一天連這點樂趣都被剝奪,那我總得……留點籌碼,為之一搏。」

  【這是結尾】

  左雲起道:「我生長於旁門,小時候曾問過我爹,為何大家整天都痴迷於製毒。我爹說,他們煉的不是毒,是藥。因為亂世如急症,良藥不可醫,唯有毒攻。」

  「……」

  左雲起道:「可笑麼?這世上人人都有病,人人又都覺得自己有藥。你說這樣的世界,是不是遲早要完。」

  「……」

  樓主起身道:「早點把藥喝了。快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