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上車】四

  【狼】

  夜深如墨,繁星緩緩向西天沉去。山野萬籟俱寂,遠處隱隱傳來獸類的呼號聲。

  謝涼驀地直起身子道:「你有沒有聽見狼嗥?」

  沈懷山道:「好像有。但此地有野狼本不稀奇,未必是——」

  正在此時,又一陣狼嗥傳來。謝涼眉頭緊鎖,側耳聽了一會,篤定道:「是范愛國。他在找我!」

  沈懷山道:「你這狼的名字挺有個性的。」

  忽聽不遠處有腳步聲靠近,一個穿越者驚慌道:「怎麼會有狼?好像還在朝這邊叫!」

  另一人道:「別慫,我們有火把,到時候一槍崩了它。」

  那兩人晃著火把自樹下走過,抬頭四處搜尋。謝涼隱在高處的枝葉間不敢出聲,卻忍不住用氣聲道:「他在上山……」

  沈懷山也用氣聲安慰道:「狼看見火光不會靠近的。」

  謝涼搖頭道:「我這狼不一樣,他為了找我絕對會奔著火光來。不能讓他們看見他!」

  一個穿越者停步道:「好像有動靜。」

  沈懷山一把摀住謝涼的嘴,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那兩人搜索未果,慢吞吞地走遠了。沈懷山放開手,按住謝涼道:「冷靜點,你都傷成這樣了,決不能妄動。」

  謝涼思緒飛轉道:「但我可以出聲提醒他。」

  沈懷山叱道:「你傻麼?這一喊就暴露了藏身處,那狼比性命還重要?」

  謝涼不答。

  沈懷山瞧見他的神情變化,緩緩道:「你瘋了。」

  謝涼也不辯解,點頭道:「前輩你先走,此事本與你無關,不必再耽擱。我等你走遠了再喊。」

  【還債】

  狼嗥一聲響過一聲。

  沈懷山道:「我不走。這不符合我職業素養。」

  謝涼道:「我知道前輩是好意,但情況特殊,我決不能眼睜睜瞧著他來送死,還望前輩成全。」

  沈懷山怒道:「我好不容易保你小命至今,那畜生再重要也是畜生,我的馬死得,你的狼就死不得?」

  「……」

  謝涼道:「此事說來話長。那不僅僅是匹狼。」

  沈懷山道:「我的馬也不僅僅是匹馬!」

  謝涼焦頭爛額道:「真不一樣……你的馬雖然不僅僅是匹馬,但終歸還是匹馬……」

  【絕境】

  謝涼見沈懷山一臉莫名,也無心再解釋,索性作勢道:「前輩再不走,我便直接喊了。」

  沈懷山甩手道:「不可理喻,我才不給你陪葬!」轉身一躍便消失在林間。

  謝涼閉了閉眼,默數道:「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滿天繁星緘默不語,猶如垂視因果輪迴的冷眼。

  謝涼浸滿冷汗的手握不住劍,索性將長劍橫放於膝上,竟有幾分莊嚴之相。

  「四、三、二……」

  謝涼睜開眼深吸一口氣,一路沉到丹田,猛然喊道:「范愛國!」

  這一下用足畢生之力,聲震林間,群山相應。不遠處的穿越者一陣騷動,那狼嗥聲卻停了起來。

  謝涼嘶聲喊道:「快下山!我跟你在山腳碰頭!」

  便聽那狼短促地「嗷」了一聲,再無下文。穿越者卻循聲奔來,紛紛道:「果然在樹上!瞄準那棵樹,總能打中!」

  第一槍射中了謝涼腰際。

  謝涼渾身痛苦地一縮,顫抖著抬手理了理髮型,喃喃道:「當初我便該遵循天意把壽數讓給你,此番就算還債了罷。」

  【這是轉折】

  第二槍最終沒能射中什麼。

  謝涼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又被丟包袱似的甩到了人背上。沈懷山衣袂挾風,帶著他穿過劈面而來的層層枝葉。

  沈懷山道:「你幹這種蠢事,是不是對那畜生產生了不可告人的感情?」

  「……」

  謝涼道:「不是這樣的。」

  【故人】

  天光欲曉,林間漸漸透亮,兩人逃竄的身形再也無法匿藏。追兵筋疲力盡氣喘吁吁,沈懷山也負了幾處傷,腳下越來越慢,終於停了下來。

  謝涼從他背上掙紮下地,腰間的傷口染得半身是血,搖搖欲墜道:「前輩,這樣兩個人都逃不掉,我償命是還債,你真的不必把命搭進來……」

  沈懷山道:「我的命也早該還了。」

  謝涼茫然道:「還給誰?」

  沈懷山道:「一個小白臉。」

  「……」

  沈懷山道:「長得小白臉,武功也不如我,只不過稍微比我識點路。他叫我跟著他混,我便甘心在他身邊做個無名之輩。可我總與他嗆聲,一次跑鏢時鬧翻了,便與他分道揚鑣。」

  生死關頭,沈懷山反而話多了起來,斷斷續續道:「結果我記錯了方向,困了三天才找到路。然後才知道,他為了尋我遇上了山崩。」

  謝涼若有所悟,卻聽腳步嘈雜,追兵終於圍了過來,眼中閃著仇恨嗜血的光。彈藥已經耗盡,他們紛紛抽出刀劍,兵刃上泛著淬毒的幽綠。

  沈懷山一掌貼在謝涼背心,過了一股真氣給他,輕聲道:「我總忍不住想,如果那時選對了岔道,即使趕不上救他,至少……」

  當先的追兵大喝一聲,舉刀衝了過來。

  沈懷山道:「至少能告訴他一件事。」

  沈懷山推了謝涼一把,謝涼腳下一滑趔趄幾步,突然發現兩人不知不覺已經跑到了山腳。

  沈懷山背過身去,平靜道:「你去找狼罷。找到之後,騎著狼逃走。」

  追兵一擁而上,見血封喉的毒刃紛紛朝沈懷山刺來。謝涼連忙拔劍擲向沈懷山道:「前輩!」

  沈懷山接住長劍,叱道:「快滾。」

  【下山】

  謝涼雙目含淚,踉蹌著轉身疾奔,腿傷重新裂開拖出了一條血路,忽而被樹根一絆,翻滾著下了山坡。

  謝涼忍痛支起上身,看見面前地上支著一雙馬蹄。

  謝涼視線緩緩上移,是一張似曾相識的馬臉。

  馬蹄在地上劃拉幾下,劃出一個「范」字。

  【馬】

  沈懷山負了傷,又忌憚著毒刃使不開全力,全憑著一股執念攔住追兵,卻已然到了強弩之末。忽然聽見熟悉的馬蹄聲,回頭一看,一瞬間的表情如同見了鬼。

  謝涼道:「來不及解釋了,快上馬。」

  「……」

  此時天色漸白,兩人一騎朝著日出的方向飛奔。

  謝涼因失血渾身發冷,意識在緩緩飄散,忽聽沈懷山道:「前頭有一群人衝過來。」

  謝涼悚然一驚,只當遇上夾擊,今日終於要命喪於此,卻見前頭那群人毫不猶豫地繞過兩人,直奔著身後的追兵而去,一時兵刃相接。

  謝涼睜大眼看清了來人,大鬆一口氣,哽咽道:「林盟主!」

  【林開】

  林開負手道:「俘虜莫殺,押走備用。快來人照顧傷員。」

  當下有人來將兩人扶上擔架,抬去處理傷口。

  謝涼急急道:「林盟主,昨夜有人炸了客棧,樓主他……」一語未必,瞧見了林開身旁的人影,猛然止住。

  【樓主】

  樓主道:「啊……不好意思,好像是我炸的。」

  【謝涼】

  謝涼張著嘴呆滯片刻,默默望向林開。

  林開訕笑道:「這都是因為書信被截,沒通好氣兒。又委屈謝兄弟了。」

  【樓主】

  樓主道:「簡單而言,我身為穿越者而不作為,皇帝看我日漸不爽,我也知道遲早有變,所以提前將雲起送來了武林盟,自己也琢磨著脫身之法。皇帝叫我來談判,卻封了我在詹城的情報網。我留了個心眼,果然從他派來監視我的官兵身上搜出了毒藥。」

  「……」

  樓主道:「皇帝多半打算將我與拓荒組的代表一道毒死,算是一箭雙鵰。我將計就計,搶在談判前夜炸了客棧,想要詐死脫身。事發時我藏身在廢墟不遠處,本想悄悄溜走,卻聽見你喊我的名字,跟著便見一群穿越者追著你跑了……」

  「……」

  樓主道:「我猜測你或許是林開遣來救我的,就偷偷跟上去想找機會幫忙,卻正撞見一匹狼從馬車裡爬出來,拉住我二話不說開始拿爪子寫字,把我嚇得半死。」

  「……」

  樓主道:「我與范兄弟商量著兵分兩路,我找林開搬救兵,他進山去尋你。這一路跑得我鞋底磨穿,本以為你們凶多吉少……」

  「……」

  樓主乾咳一聲,道:「總而言之,又委屈謝兄弟了。」

  【馬】

  謝涼轉向馬道:「你怎麼成了馬?」

  馬花了些時間刨地道:「我聽見你的喊聲,便往山下跑,半路瞧見馬的屍首,心想要跑路還是這玩意方便……」

  謝涼連忙止住他的蹄子,偷看了沈懷山一眼。

  【沈懷山】

  沈懷山在看天。

  【三日後】

  武林盟總部茂林修竹,亭台軒榭,粉飾出一派世外桃源的風光,坐在亭中的人聊的卻儘是紅塵。

  林開自果盤中拈了只甜瓜剖開,邊啃邊道:「皇帝這樣下狠手,算是與拓荒組斬斷了最後一絲和談之機啊。」

  樓主道:「你當拓荒組真是為和談而來?豫王恨皇帝入骨,如今成了拓荒組的背後東家,只怕恨不得明天就殺進皇城。」

  林開笑道:「你這一炸,兩邊都會說是對方幹的,正好給了他們開戰的由頭。」

  樓主沒骨頭似的歪在椅上,懶洋洋道:「不給由頭,他們也會自己找的。那群孫子連槍都造出來了,卻不肯造哪怕一台蒸汽機,你可知道原因?」

  「……」

  樓主道:「因為他們不想看見社會變革、特權旁落,他們只想自己住進皇宮。人性自古如此,只不過這些人更危險些。畢竟……知識就是力量。」

  林開道:「雖然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好像很可怕的樣子。」

  「……」

  樓主道:「別裝。」

  【盟主】

  樓主道:「一場惡戰無法避免,你什麼打算?」

  林開啃著甜瓜道:「我向來是吃瓜路人。你又是什麼打算?」

  樓主笑道:「我?我家雲起上次在拓荒組的老巢弄到了一本書。」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林開眯著眼瞧向他。

  兩人對視數秒,樓主伸手道:「那瓜分我一塊唄。」

  【這是結尾】

  謝涼牽著一匹馬,站在路邊等出租車。

  【路】

  路是武林盟門前的大路,平坦開闊,迎送天下英雄。

  近來武林盟主林開樂善好施,在山下設了一片難民營,不僅收留災民、布粥施衣,還僱用他們建起了幾座模樣古怪的棚子,每日拼裝些聞所未聞的稀奇器械。據說,這些棚子叫做「工廠」。

  災民得了活計,都幹得十分賣力,這山腳下的臨時難民營,逐漸發展成了一片初具規模的鎮子。

  【車】

  車是林開相贈的新馬車。沈懷山駕車而來,瞧見謝涼,微笑道:「別送啦。」

  謝涼道:「前輩為何不多當一陣座上賓,養好傷再走?」

  沈懷山道:「年輕人的事,我就不摻和了。」

  謝涼低頭道:「你要去哪兒?」

  沈懷山笑道:「我會的事不多,打架殺人已經煩了,所剩唯有駕個車。你們盟主雖然給我一輛新車,卻非要我學會識路才能接單。眼下什麼事都做不成,打算去掃個墓。」

  謝涼指著身旁的馬道:「范愛國說想給前輩賠個禮。這馬似乎對前輩很重要,如此佔用十分過意不去。」

  沈懷山道:「這本是故人之馬,雖然死了,能給你借用一段也是好的。你換回人身前若不嫌棄,就多用一陣罷。」

  【馬】

  馬熱淚盈眶道:「咴。」

  【沈懷山】

  沈懷山擺手道:「多保重,我先走啦。」

  謝涼站在原地目送著馬車迎著夕陽漸行漸遠,拖出一道落寞的影子。

  【謝涼】

  謝涼與馬對視了一眼,馬打了個響鼻。

  謝涼默默伸手入懷,掏出一隻盒子,從中捏出一隻通體透明、形似蛞蝓的蟲子。

  沈懷山剛剛駛出一段,忽然聽見撲棱棱的振翅聲,車裡鴿架上的鴿子急匆匆地飛了出去。

  沈懷山莫名其妙地回頭,目光追隨著鴿子忽高忽低,最後停在了謝涼肩上。

  「……」

  謝涼正經八百地將一張字條栓在了鴿子腿上,放它飛回馬車。

  謝涼道:「這位司機師傅,我想遛個馬,恰好沒有目的地,可否跟著你走一段?」

  「……」

  沈懷山道:「那你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