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拖稿】二

  【十九】

  山伯將那香囊收了五日,終於又見小姐從廊前款款走過,慌忙喚道:「小姐近日可是掉了隨身之物?」

  那小姐聞聲轉過頭來,見是一年輕花匠,濃眉大眼頗為俊朗,低著頭不敢瞧自己,卻將雙手在衣上蹭了又蹭,方才伸手入懷取出那香囊呈過來。

  那小姐喜道:「叫我好找,竟被你撿了。」說著收了香囊,又將幾塊碎銀遞去。山伯搖頭不接,囁嚅道:「舉手之勞怎敢邀功?小姐若是想賞,奴才斗膽問一聲小姐閨名。」

  那小姐一抹紅霞飛上面頰,含嗔道:「我告訴你,你也不許喊。我叫英台。」

  【二十】

  「看不出來啊范愛國,還有那麼丁點兒文采。」謝涼對著稿紙一邊謄抄,一邊咕噥道,「這是什麼字?」

  「哪個?」

  謝涼一指。范愛國湊去瞧了一眼,道:「台。亭台的台。」

  謝涼便將它換成繁體字抄到紙上:「說起來,你這小說還沒取題目呢。」

  范愛國道:「還君明珠。」

  謝涼道:「太高雅了,感覺略有些不親民。」

  「化蝶記。」

  「還是文藝了些。我琢磨樓主的意思,大致是越接地氣越好。」

  范愛國仰面一躺,自暴自棄道:「我又沒寫過小說。」

  謝涼道:「沒寫過總看過罷?你隨便模仿幾個,我幫你參謀參謀。」

  范愛國道:「豪門千金的千年虐戀。腹黑花匠愛上我。」

  「……」

  范愛國道:「穿越之錦囊嬌妻。重生之化蝶情緣。人獸之我的夫君是蝴蝶。」

  「……」

  【二十一】

  「我看《腹黑花匠愛上我》就不錯,挺吸引人的。」林開翻完最後一頁稿子,讚許道,「嗯,寫得好!這期交稿很順利嘛,下期繼續保持?」

  范愛國苦著臉道:「我儘量。」

  林開笑眯眯地捲了稿子,和樓主朝藥房外走去。

  樓主低聲道:「全國說書人組織已經打點過了,到時他們會在各地茶館每日循環說講。竹林48賢在趕製新曲《幸運香囊》。下個月的月旦評也會提兩句,花了不少推廣費的。」

  林開道:「有效果就好。此事就交給你了。」

  樓主腳下一頓,淡淡道:「這張牌打出去,加上月前那些動作,咱們就算是站到了明面上。」

  「差不多也是時候了。」林開道,「各地世族現在鐵了心跟著拓荒組混,等著豫王掌了權讓他們繼續做土皇帝。該找人跟他們說道說道了。」

  樓主道:「人都找好了,台詞也教會了:『金山銀山還不是憑嘴一張,拓荒組說得那麼好聽,卻連槍支彈藥都不分點,到時不兌現又如何?他們當初在涪陽城是怎麼壓迫原住民的?想過安生日子,早些認個明主才是正理。』」

  林開點頭道:「嗯,還是要做隱蔽些,找的人都信得過麼?」

  忽有一人插言道:「不如讓我去。」

  【二十二】

  只見藥房門口走入一道器宇軒昂、散發著男主之氣的身影。林開抬頭笑道:「龍大俠。來探視小錢麼?他怎麼樣了?」

  龍大俠道:「陶大夫說已經脫離危險,但他傷得重,什麼時候醒來卻不好說。」

  林開道:「你自己呢?涪陽一戰你也受傷也不輕。」

  龍大俠道:「我早好了。」

  三人面面相覷,一時都沒出聲。最後樓主涼涼問道:「這跟頭跌得夠慘?」

  龍大俠面無表情道:「夠慘。」

  樓主又問:「想明白了?」

  龍大俠道:「想不明白。」

  樓主「撲哧」笑了一聲。

  龍大俠前些日子滿腦子精忠報國,跟武林盟大吵了一架,自己臥底混入涪陽城裡為朝廷鋤奸,卻恰好目睹了朝廷屠殺百姓、草菅人命的一幕,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我當初說你圖樣圖森破,你還不服。」 樓主道。

  龍大俠也不計較他傷口撒鹽,英氣的眉目紋絲不動,淡然道:「想不明白的東西,清除掉就是了。」

  樓主微微一凜。

  他原以為沒有誰能始終不變。如今看來,還真有天塌地陷永不悔改的主兒。

  「讓我去給你們當說客,憑我的功力足以不被人察覺。」龍大俠道。

  林開卻笑著拍了拍他的肩:「你是光明磊落的大俠,怎能做這種腌臢事。好好休養,以後要你出手的地方還多。」

  【二十三】

  文壇新人范先生的淒美小說《腹黑花匠愛上我》一炮而紅。

  相比那些似是而非的詩詞,這樣通俗易懂的故事顯然更招百姓待見。

  范先生全國後援會迅速成立,一曲《幸運香囊》傳唱四方,由知名畫家繪製的插圖更是廣受歡迎。少男少女紛紛照著圖中的山伯英台打扮自己,渴望花前月下走一遭,情海恨天夢一場。

  樓主瞅準商機,趕製了一批英台專用錦囊作為周邊售賣。

  【二十四】

  英台含淚擰了帕子,替山伯抹去背上血污,啜泣道:「一群混賬東西,等我找爹爹替你教訓他們。」山伯只是搖頭道:「我是穿越者,他們怕我恨我,原是少不了的。」

  英台紅了眼睛瞪他道:「你知道那麼多未來之事,何必任人欺負?」山伯在月下假山旁,見她淚容清麗,不由得緊緊抓住柔荑,動情道:「英台,我不做宵小與原住民結仇,只想這世上能容你我二人!」

  【二十五】

  「『我不做宵小與原住民結仇,只想這世上能容你我二人!』」焦姣然捧著書朗誦道,「英台流淚道:『若是人人像你一般……』」

  焦姣然面目和善,若不是已經作為拓荒組的一把手名震天下,瞧著倒更像個居委會辦公室主任。但此時她放下手中的最新一冊《腹黑花匠愛上我》,卻是心氣難平道:「殿下,武林盟這是把我們一道罵進去了啊!」

  小書房只有一桌一椅,此時那唯一的椅上坐著豫王周容訖,拓荒組背後的財神爺。

  周容訖細長的眉目一挑,漫不經心道:「許是想藉機撈一筆錢。」

  焦姣然道:「恐怕不只是錢。月前他們斷了一次軍火供應,對我們說廠子臨時壞了。我看武林盟狼子野心,當初那左雲起偷了我們的發明手冊,如今又露出了策反之意,只怕一等我們推翻朝廷——」

  「他們想來個黃雀在後。」

  焦姣然連忙點頭。

  周容訖漠然不受觸動,仍是散漫道:「當前要務是一鼓作氣攻入京城。」

  「……」

  焦姣然強笑道:「殿下說的是。豫王殿下坐上龍椅,那是名正言順,那武林盟一群草莽毫無根基,翻得起什麼大浪?」

  周容訖笑而不語。他不想給的承諾,即使是拓荒組也討不到。

  焦姣然低頭斂去了臉上的神情,自言自語道:「只是在我們眼皮底下玩這些彫蟲小技,給他們上一課也無妨。」

  她轉身走出的時候,露出了後頸上縱橫交錯的猙獰疤痕,一直覆蓋到衣領之下,再從袖中延伸而出。

  兩年之前的涪陽之戰,拓荒組的軍工廠被人炸燬,身在其中的拓荒組頭目只有焦姣然一人重傷倖存。當時攻佔涪陽的雖然是朝廷兵馬,但也有人通報瞧見了武林盟的臥底。

  拓荒組憑著那張似是而非的畫像,已搜尋了兩年。

  【二十六】

  夕陽西下。

  「還差多少字?」謝涼道。

  「六千罷。」

  謝涼道:「今晚能趕完麼?明天一早樓主就要來收稿了啊,朋友。」

  范愛國只是道:「我儘量,儘量。離月底明明還有十來日呢,催那麼緊,跟討債似的。」

  謝涼道:「那插畫不需要時間?刻印不需要時間?全國鋪貨不需要時間?我跟你講,你這第一本單行本,賣得好大家一起吃肉,賣不好……」

  范愛國道:「吃屎?」

  「……」

  范愛國道:「你自己留著吃,別客氣。」

  「……」

  謝涼從未學過這等粗鄙之語,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陰測測地一按長劍道:「今晚不完稿,你就等著。」

  「我儘量,儘量……」

  【二十七】

  暮色四合。

  「還差多少字?」謝涼道。

  「三千罷。」

  「已經寫了三千了?拿來我看看。」

  「等等,我還沒潤色完畢……」

  謝涼二話不說,雙指一夾抽走了稿紙,點著食指唸唸有詞地數了起來,末了目露凶光道:「你這有三千?最多一千!」

  范愛國只是道:「快了,快了。」

  「快個鬼,我信了你的鬼話!」謝涼搜腸刮肚想罵出一句重話。

  范愛國撇出個倒八字眉,苦著臉道:「我寫不出來。」

  「哪裡寫不出來?」

  范愛國拿回稿子掃了幾眼,道:「這裡說到山伯帶著英台第一次登高遠望,瞧見古老城鎮的全貌,城外雲山相接,天地如此遼闊美麗。他想到自己本可以用先進知識將它變得更美,卻為醜惡的人心不得不蜷縮如螻蟻。就是這裡,這個蒼涼悲憤的心情,沒有切身體驗,很難描寫出張力啊。」

  謝涼道:「所以呢?」

  范愛國道:「所以我在思索。」

  兩人大眼瞪小眼。忽有一陣悠悠菜香飄來,陶大夫走去開門迎了侍女進來,道:「開飯了。」

  謝涼盯著范愛國,頭也不回道:「讓龍大俠他們先吃,別等我們。」

  謝涼一屁股坐到范愛國床沿上,微笑道:「你什麼時候寫完,我們什麼時候開飯。」

  「……」

  「如何,感受到蒼涼悲憤的張力了麼。」

  【二十八】

  夜闌人靜。

  「還差多少字?」謝涼打了個哈欠,擦著眼角道。

  范愛國道:「一千。」

  謝涼眯眼道:「真的麼?」

  范愛國道:「一千出頭。」

  「出頭是出多少?」

  范愛國道:「一千八。」

  「……」

  「我好睏。」范愛國淒然道,「好睏,腦子轉不動了。你們又沒電燈。眼睛好痛。我要瞎了。」

  「……」

  「要不我先睡兩個時辰,回頭你叫我……」

  「做夢!」

  【三十一】

  天色將曉。

  謝涼被清晨的第一聲鳥啼驚醒,脖頸痠痛難忍,迷迷糊糊地抬手揉了揉。昨夜他守著范愛國等到三更,熬不過睏頓,就坐在椅上低頭睡著了。

  謝涼扭頭一看,嚇了一跳。

  只見范愛國頂著一對發青的眼圈,雙目無神,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稿紙,宛如一縷死不瞑目的冤魂,手中卻還在飛快地運筆。

  謝涼沙啞道:「你寫得怎麼樣了?」

  「還差一行。」

  謝涼一個激靈湊過去,卻見紙上是個黑糊糊的人形,似乎低著頭在打瞌睡,范愛國正在描畫他身下的椅子。

  謝涼怒道:「這是啥?」

  「是你的肖像。」范愛國道,「你看我是不是還挺有繪畫天賦。」

  「……」

  謝涼深吸一口氣道:「朋友。你小說只差一行,為何不抓緊補完?」

  范愛國道:「因為我發現,只要有未完成的稿子擺在面前,分神幹別的事情都會格外順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