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番外‧【篾匠】一

  【一】

  篾匠無名無姓,人人只管他叫篾匠,我便也學著。

  我趁爹娘不備翻牆出院,一氣兒奔到篾匠家去。那屋子一年四季有竹氣清涼,香得像是說書人講的仙庭,以至於我一想到仙人,眼前就浮現出篾匠坐在紙窗邊的身影。作為一個偏遠小鎮的手藝人,他實在美得不近常理。

  篾匠不常說話,見我來了,就問一聲:「又逃來了?」

  他面無表情時我很有些憷他,撐出一張頑劣笑臉道:「好師傅,借我多躲一刻,那練武實在苦不堪言。」

  篾匠不點頭也不攆人,只作沒看見。我便得以笑嘻嘻地拖過一張板凳,坐在一邊托腮看著他劈出一條條薄而細的竹篾,而後用它們編篩子、織涼蓆。

  我爹娘都是江湖中人,經營著一個殊無名聲的小門派。據說在師祖那輩也曾風光一時,可惜人才凋敝,傳到我爹這代只收了四個徒弟。此外偶爾也有鄉鄰慕名上門,跟著學些淺薄功夫。

  我爹對此頗為耿耿於懷,時常對我耳提面命,要我潛心習武,重振門派。可我生來一身懶骨頭,對那些調息認穴扎馬步的苦練興趣缺缺,每天活得十分辛苦。

  相比起來,還是看篾匠幹活有意思。他蒼白的手指上下翻飛,長長的竹篾如靈蛇甩尾,在操控下不斷穿梭來去。我曾細窺過,那雙手心與指上都結著厚厚的、粗糙的繭,飽經操勞的樣子。

  我緊緊蹙著一雙眉,他或許看著有趣,轉過來問我:「你著惱什麼?」

  我道:「你的手,醜。」

  其實我可惜的是他的臉,竟配了這樣一雙手,委實不搭。

  他終於笑了出來。此時屋外傳來我爹的怒吼,我驚跳起來想要翻窗溜走,卻被衝進來的我爹一把揪住,提著後領拎起來揍了幾下屁股。我爹斥了我兩句,又朝篾匠賠禮道:「小兒給你添麻煩了。」

  他笑道無妨,臨了瞧我一眼,大約是想看我哭沒哭。我衝他擺了個鬼臉,做口型道:「明天見。」

  我家是篾匠的常客,每次都會請他做竹籃竹匾。說來篾匠當年第一次出現在鎮裡時,也是我爹娘救的他。

  他那時是個少年,一身傷病落魄潦倒,幾乎死在街上。我爹將他背回家裡,我娘粗通醫理,不眠不休地為他熬藥,如此三日才將他從閻王手中搶回來。他甦醒之後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也不記得故鄉在何方,更答不出為何流落至此。正好這兒的老篾匠年紀大了,將他收作了學徒幫忙幹活。

  篾匠只消數月就比老師傅幹得更精細,條條竹篾如同比著尺子量過,編出的物事漂亮又結實,一時遠近聞名。後來老師傅死了,他就成了鎮上的篾匠。

  鄰里鄉親對他的來頭少不了一番猜測。他的模樣不像個手藝人,更不像武人,要說是書生卻又多了幾分難言的曠達之氣。我爹娘也曾私下問過他是否還記得一星半點的往事,見他一徑搖頭,只得作罷。

  只有一次,我死皮賴臉跟著他去五里外的竹林裡看他伐竹子,真到了林中卻又等得睡著了。醒來時我臥在落葉之上,湊入鼻端儘是草木清苦的香。我睜開眼睛,朦朧中依稀看見一個人手持竹枝,剪影翩若驚鴻。

  其時日薄西山,像在他飛揚的衣髮上披了一層霧氣織就的金紗。他彷彿在舞劍,又彷彿只是單純地隨性而舞,襯著林葉翻飛,竟讓我記不清是否身在夢中。

  後來他不提,我便不敢問,生怕他再也不讓我找他。

  【二】

  我爹娘武功平平,沒能教出什麼高手,徒弟們倒是個個隨了他們的多管閒事。我七歲那年冬季,天降大雪,滴水成冰,師兄又從路上撿回一個奄奄一息的男人,一身濃重的血氣腥得我躲在房外不肯進門。我爹粗粗一數,在他身上數出七八種刀劍之傷。

  我娘勸道:「此人得罪了如此仇家,帶回來怕會惹上麻煩。」我爹卻道:「總不能見死不救,待他醒了,放他自去便是。」

  沒人想到那人是個卑劣盜賊。他在我家住了三日,我娘為他配的藥還在爐上熬著,他已經捲了些碎銀逃得無影無蹤。

  更沒人想到,他被追殺是因為盜走了江湖上如日中天的八苦門的鎮門秘籍。

  又過了幾日,我又翻牆溜去竹林,玩到時近晌午,怕爹娘找我吃飯,這才叼著根草葉往回趕。還未走到鎮上,遠遠地忽然看見數道黑煙直直升起,像是有七八戶人家同時起火,隱約又聽見陣陣蹊蹺的哭喊聲。我想起我爹教我的遇上壞人的對策,連忙隱到樹蔭裡,踮著腳步緩緩靠近過去。

  八苦門傾巢而出追捕至此,失去了盜賊的蹤跡,便認定有人窩藏,在鎮中四處抓人逼問,遇到反抗就放火燒宅。有知情的鄉鄰為免殺身之禍,將他們引去了我家。

  我瞧見我家院門時,它已經被踏碎了。

  一群絳衣人從中奔出來,滿地凌亂的血腳印。我爹娘的軀體像兩隻奇形怪狀的人偶,四肢扭曲地倒伏在門口。一個絳衣人正將長刀從我師兄的肚子裡抽出來,帶出一條腸子,他嫌惡地在我師兄身上擦了擦。

  一隻蒼白的手驀地從身後摀住了我的嘴。我被人一把抱起,熟悉的竹香縈繞在口鼻之間。

  他迅速朝後退去,我掙紮著想再看看爹娘,被他一記手刀劈在頸後,餘下的事便不記得了。

  我大病一場,再次清醒過來已是半月之後。八苦門撤走之前,將我家屋子連同那些屍體一併付之一炬。

  整個冬天,我夜晚睡在篾匠床上,白天就跑到那片廢墟,呵著手枯坐半日。有時在積雪中翻出半隻瓷碗、一片布料,通通捧回篾匠家去屯著。他對此不置一詞,權作不見。

  春暖花開之際,被燒燬住房的鄉鄰紛紛開始重修屋院。我聽見他們砌磚壘牆的動靜,心裡著實嫉妒。

  有一日,鎮上四五個鄉鄰來叩門。我躲在裡屋,聽見一個老者勸道:「那孩子已經剋死了全家,恐怕不祥,又惹了那群魔頭,留下來難保不招至更多禍患……」

  篾匠沒有言語,隔了一會,那老者又說:「大家不是不講理的人,雖說你也是外來客,但只要送走那孩子,自然可以繼續在鎮裡住下去。」

  第二天日出時我已經身在搖搖晃晃的驢車上,扶著篾匠為數不多的家當。篾匠背對著我手挽韁繩,我哭累了,就從紅腫的眼皮裡盯著他消瘦挺拔的背影,一直看到心中安定,昏睡過去。再醒來時,他仍用同樣的姿勢駕著車,彷彿不曾移動分毫。就這般趕了幾天的路,道旁草長鶯飛,春山如笑。

  【三】

  篾匠帶著我在一處更偏遠的村落住了下來,順理成章將我收作了學徒。事後想來,人間的事總像冥冥中譜定了因果循環,從不出半分差錯。

  我已經是懂得好歹的年紀,知道他對我有大恩。我幫他劈柴燒火掃地做飯,他需要的竹篾我也很快就剖得順手。篾匠一向不愛說話,有時我夢見舊事嚇醒,滿身冷汗,只覺得房屋中靜得怕人。悄悄朝他那半邊床挪去,黑暗中感覺到他翻過身來,佈滿繭子的溫熱手掌在我背上輕拍幾下。我卻又覺得羞恥,咬牙縮回了原處。

  他一個年輕男子孤身帶我隱居在此,村裡的住戶明裡暗裡打探過不少。有幾個大孩子結伴圍著我,笑著叫我沒娘的野種,還說他沒用。我似懂非懂,回頭獨自尋到領頭那個大孩子的家,在外頭埋伏了半日,待他出門打水時趁其不備,揚起竹枝就是一通猛抽。

  那大孩子嘶吼著想撲上來反擊,卻被我劈頭蓋臉抽得毫無招架之力,慘嚎聲傳出了半裡地。到他家大人趕來攆走我時,他已經被我抽暈了過去。

  回到屋裡,篾匠從床下翻出我囤著的那堆破爛,高舉起半隻瓷碗就要往地上摜。我號哭著求他,篾匠冷笑道:「你爹娘就想見你這點出息?」

  我的反骨又叫囂了,狠狠道:「像你這樣編竹子才沒出息!打不死壞人,一輩子只能任人欺負!」

  篾匠不怒反笑,放下瓷碗,罰我禁足一個月。他變得比我爹當年更凶,每日除了讓我幫工,還逼著我背書習字,要我將來過鄉試考秀才。我唸書無比憊懶,卻熱衷於同那群大孩子尋釁打架。我還記得爹娘當年教的一招半式,下手又極狠,竟將他們一個個揍服氣了。

  但是這還遠遠不夠,我要揍死的是比他們厲害百倍的人。

  我身上偶爾掛綵,瞞不過篾匠的眼睛。他罰我不得吃飯,我便餓著肚子坐在床上調息。當初未曾好好學,如今有心苦練也不得法門。

  篾匠道:「你是想去報仇麼?」我反問道:「難道不該?」

  他道:「我不讓。」

  我怒道:「你憑什麼阻攔?」他也不生氣,平靜道:「你爹娘於我有救命之恩,我為他們養大你,不會讓你白白送命。」

  我道:「你若真想報恩,就該助我報此大仇!」我滿心激憤,他無動於衷:「我辦不到,你也辦不到。」

  我錯看了他。那日後我仔細瞧他,發覺他也並不像記憶中那般頎長挺拔,或許是我長高了的緣故。他穿著粗布衣裳,幹著枯燥活計,愈發顯得與那些鄙陋的村民一般無二。他不如我爹娘。

  可他模樣畢竟生得那樣好,又有一技傍身。幾年下來,左近的村裡都有人前來說媒,甚至有姑娘家中不在意多我一個累贅。

  篾匠始終未娶,我曾問過他為何不成親,他只是道:「現在這般挺好,多一個人嫌煩。」

  我道:「夫妻哪有煩的。」我絞盡腦汁回憶道,「她可以與你舉案齊眉,陪你說話,為你添衣……」他道:「這些事不都有你在做麼。」

  我又回憶半晌道:「她還可以和你同床共枕。」

  他道:「那也有你。」

  我駁不倒他,卻又總覺得不對勁。我越來越大,也聽那些大孩子含糊提過,男女同床是要抱在一起的,還要親嘴兒,幹些髒事。我想不出個究竟,卻鬼使神差夢見他與面目模糊的女人摟在一起,不知所謂地拿嘴互相啃咬著。就這般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尿濕了一灘。

  那日清晨我偷偷溜下床,篾匠沒說什麼。幾日後他便搭出一張新床,我們從此分房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