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番外‧【篾匠】二

  【四】

  我個頭竄高得很快,到十三四歲時已經過了他的肩頭。這些年我行事老實,他當我放下了復仇的心思,見到我反覆練著記憶中僅存的粗淺功法時也只當強身健體,偶爾還會點我一招半式。我只覺得那幾招出奇地妙,卻又說不出妙在哪裡。問他何從知曉,他只說是我爹娘當初傳授的。

  村子十里外有一小城,我每月跟著篾匠去趕集市,提著幾個竹筐菜籮賣了,再買些食材用具。那一日我正扯著嗓子吆喝,猛然看見人群中閃過了兩件似曾相識的絳衣。

  我一股滾燙的血氣直頂上腦際,頂得眼前一片猩紅。我控制不住手腳,抄起腰間的蔑刀就一頭紮進人群狂奔而去,追到那兩人身後,對著其中一人當頭砍下。

  那人卻突然一轉身避過了我的刀刃,同時一劍出鞘向我刺來。我陣腳大亂踉蹌後退,他的同伴已然一掌襲來,恰恰封住了我的退路。我乍逢強敵,早將章法丟到了九霄雲外,全憑著一腔恨意,迎著劍鋒沖上去,腹中一涼,手中刀刃卻蠻橫地砍下他握劍的半條血臂,斷骨連皮地掛落下來。

  那兩人似也被我的狂態震懾,斷臂的驟然後撤,另一人卻掌風如刀,剎那間拍向我天靈蓋。

  身後忽然有人一腳踹向我膝彎,我猝不及防,下盤不穩,登時跪倒下去,堪堪避過前頭那一掌。

  我倒下時,眼前掠過了篾匠的衣角。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從身後救我。

  電光火石之間,他順手拔出刺入我腹中的長劍,手腕一翻,那出掌之人一招使老來不及收回,竟生生朝劍尖上拍去,登時慘嚎一聲血流如注。我躺在地上痛得幾欲暈厥,恍惚間看見篾匠持劍而立,並不出招,森寒的眼神卻如地獄閻羅。

  那兩人就此敗走,篾匠這才拖起我甩到背上,去尋醫館敷藥包紮。而後又不敢久留,背著我往家趕去。

  那十里地,他走到後來已是氣喘吁吁、搖搖欲墜。我痛得神智不清,好半天才恍然驚覺,他身上竟是不存絲毫內力的。

  我啞聲問他:「你……你沒事吧?」他閉口不答,撐著一口氣將我帶回家放到床上,猛然間一掌摑得我眼冒金星。

  他冷聲道:「我救下的命,誰給你的膽子隨意丟掉?」

  我吐出一口血沫道:「那些人殺了我爹娘……」他道:「所以如何?你再去與他們同歸於盡?」我道:「那有什麼打緊?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他們如此,我也如此!你那麼能打,為何不教教我,讓我多帶走幾個惡人?」

  篾匠冷笑道:「你還真是天生的江湖人。」

  我傷得很重,到後半夜發起了高熱。我渾身如墜冰窟,迷糊中有人抱我起身,往喉中灌下苦澀的藥汁。我嘴中說著胡話,一會兒喊打喊殺,一會兒央著他借我多躲一刻,怕我爹找來揪我耳朵。我不停咕噥著求他:「你別丟下我,不要走——」

  我不記得他是如何回答了。

  【五】

  待我傷勢恢復到能夠坐起身時,篾匠只要出門,就用布條綁了我的雙手雙腳,將我反鎖在屋中。

  我有一個優點,從不在明面上反抗他。那些天裡,我安安靜靜地養傷,無事可做時就在腦中回想爹娘與篾匠教我的一招一式,又翻來覆去琢磨當日那兩個人使的招數,最後得出一個絕望的結論:我已年滿十四,錯過了習武的好年歲。即使從今日得遇良師奮起直追,此生也無望打敗他們。

  我愈加不著急了。村裡的娃娃撕開窗戶紙朝裡張望時,我正被綁在床上哼著歌。娃娃嬉皮笑臉道:「聽說你偷人東西被關起來了?」他是當初我用竹條抽的那傢伙生的兒子,腦子呆呆的不太好使,性格倒是頑劣,在地裡滾了一臉髒泥。

  我也笑道:「真是瞎話,我明明在幹一件大事。」

  娃娃奇道:「什麼大事?」我道:「我呀,在尋一把剪子。只有世上最快的剪子,才能弄斷我手上的這布條。可是到今天已經有幾百人來試過了,誰也剪不開。」

  娃娃歪頭道:「我家倒是有一把剪子,可我爹娘不讓我碰。」我笑道:「你去偷偷拿來,從窗戶丟進來,我一試便知。」

  半個時辰後,我帶了一點盤纏與一把匕首,翻窗出去離開了村子。

  我一路跟人打聽八苦門的方向,夜裡就學乞兒尋個擋風的地方和衣而睡。磨穿了兩雙鞋,總算入了他們一個分部的地界。

  我在城裡尋了處最熱鬧的茶館,混了個洗碗倒泔水的活計,同時豎起耳朵探聽八苦門的消息。他們在此地已長成一方霸主,便連父母官也要讓上三分,門中嘍囉來茶館聽曲兒都敢作威作福。

  一個人若是奔著送命去做一件事,多半總是能做成的。我擺出一副伶俐嘴臉,幹活也比誰都麻利勤快。待我被提去大堂當夥計時,距我離家已經整整一載。夢見篾匠不過六七回。

  頭幾回他總在厲聲訓斥我,到後來他不言不語,只漠然瞧我幾眼,便背過身走遠了。我在夢中追他,追進一片混沌暗夜裡,怎麼也找不見他的影子。最後筋疲力竭地醒來,門外的梆子聲沉沉地敲落在街巷。

  我一點也不怕死,我只是怕他,怕他還在等我回家。

  【六】

  這段時日我費盡心思摸清了八苦門的底細,所以那癩臉漢子被一群絳衣人前簇後擁地迎入廂房時,我一眼便認出他是個排得上號的頭目。

  我轉去廚房端了菜,從袖中抖出一包耗子藥全數倒進湯裡,貼心地攪了攪,陪著笑臉擺到了他面前。

  半柱香後,裡面終於一陣嘈雜,傳出了一聲瀕死的嘶吼,真叫人聽得暢快。便聞「喀拉」一聲巨響,廂房的木牆被人踹破一個大窟窿。大堂裡登時亂作一團。一群絳衣人按劍衝出廂房,目光在人群中四下搜尋,最後落在了我臉上,霎時間紛紛衝來。

  我拔腿就逃,卻哪裡來得及?那些人連聲呼喝,最當先二人的劍鋒已直追到我背後,寒氣迫人肌骨。我不得不回身招架,眼見雙劍削來,鬼使神差地矮身欺近他倆之間,並指在一人臂上輕飄飄一點,竟教他的劍鋒半途轉向,蕩向了自己的同伴。趁他們方寸一亂,我順手抄起那桌上的茶盞骨碟,邊後退邊朝追兵一氣兒亂砸。

  堪堪退至門口,忽有一隻手揪著後領提起我,帶著我一個縱躍,雙雙落在了馬背上。他雙腿一夾馬腹,帶著我朝城外衝去。

  我在顛簸中驚喜地扭頭去看,卻沒看見記憶中的面容。身後之人揭下一張人皮面具,露出細眉長髯的臉,是個中年人。

  他一路騎行到郊外,方才與我跳下馬,笑道:「少年郎,你那招著實厲害,不知師承何處啊?」

  我一愣,仔細一回想,依稀記得那招是篾匠教我的。我警戒道:「無門無派,我自己想出來的。」不想他卻大為誇讚起來:「那你可是奇才啊,方才那招倒頗有多年前一位高人的神韻。」

  我心中一動,問道:「什麼高人?」

  他反問:「你可聽說過顧九?」

  我不曾聽說。江湖上的俠士,我只知道我爹娘。

  他又問:「你什麼都不知道,又怎會想到毒殺八苦門的人?」我將身世與他說了,他大為感慨,嘆道:「八苦門凶惡猖狂,你殺了方才那頭目,只怕他們不會善罷甘休。你若想報仇,倒不妨投入我旁門之下,隨我去蒼竺山修習。」

  我當即朝他跪下喚道:「師父。」

  我求他讓我先回家向親人拜別,順帶拿些行李。他卻說眼下八苦門必然在四處追殺我,還是早些動身最為安全。

  去蒼竺山足有半月車程。我師父是旁門掌門的師弟,此番原本是來此訪友,末了卻撿了一個弟子回去。我既然入了他門下,便開始日夜習武。以我的年齡根基,實在已經練不成什麼氣象。好在旁門最出名的也並非武功,而是製毒。

  一包耗子藥就能殺死一個頭目,待我煉出頂尖的劇毒,是否能滅了仇家滿門?我潛心學著採藥認毒,心中燃著一簇血色的暗火,還有幾個相較而言十分光明的信念。

  我想讓篾匠刮目相看。

  我想讓他知道,我在他所不屑的江湖裡闖出了一片天地。

  我最想做的,是將他拖出那片窮鄉僻壤,拖進這個花花世界。

  等師父終於放我回家一趟,已經又過去了半年。我背了一包袱溫補養生的藥材,卻近鄉情怯,在村口磨蹭許久才走向那熟悉的陋室。

  他還坐在常待的窗邊,低頭削著篾條。聽見腳步聲,他緩緩抬起頭來望向我。我突然心中大慟,雙膝一軟跪在了他身前。

  他瘦了許多,人也顯得憔悴,平靜地打量著我身上的新衣和腰間懸的佩劍。我道:「我入了旁門。」他沉默半晌,緩緩道:「你很好。」

  他站起身,踱去廚房生火做飯。我跪了片刻,自己爬起來去幫他淘米洗菜。他做了兩人的份,我如從前般擺好兩副碗筷,與他一道坐在桌邊吃了起來。

  屋外蟬聲陣陣。

  我醞釀了許久,方才開口說道:「你忘了自己名姓,我為你查到了。你是……」他打斷道:「我知道。」

  我萬分詫異道:「你失憶是裝的?那你……為何不回去?」這半年在旁門,我打聽出了太多顧九的傳說。想他少年成名、仗劍江湖未嘗敗績,該是何等瀟灑快意的光景!

  他笑了一聲。我最看不得他這種笑,彷彿我在他面前永遠是無知的幼童。他道:「你既然查過,也該知道顧九早已死了。他為奸人嫁禍,被數名昔日友人圍攻,最後親手將好友斬於劍下,自廢一身功力離開了。」

  我著急道:「如今你污名已經洗清,就算功力沒了,聲望卻還在,多少人盼著你回去……你難道不想手刃那個嫁禍給你的人?」

  他道:「不想。我造的殺業已經夠多,不如砍竹子。」

  我心道:你是個懦夫。

  他將我帶大,我卻與他截然相反。我忽然明白他永遠不會對我刮目相看,正如我永遠不能理解他。

  我臥房中的一切都還是原樣,打掃得未染纖塵,被縟疊放在床腳。我看在眼中難免心酸,連忙錯開了眼。事到如今,我不會為任何東西困住,無論是那日綁我的布條,還是其他牽絆。

  我抖開被縟睡了一宿,次日清晨又將它疊了回去。我將帶給他的東西擱放到桌上,要啟程回蒼竺山時,才發現包袱邊添了一卷新編的竹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