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番外‧【篾匠】三

  【七】

  蒼竺山上終年清涼,只在伏暑用得上幾天竹蓆。我鋪在床上,夜間閉上雙目,神識就像浸入了幽暗的井水中,安然緩緩下沉。有時依稀錯覺他還在身邊。

  我在旁門中過得不好。聽說八苦門已經發展成了龐然大物,輕易無法撼動。更為可怕的是,我發現他們在江湖上的名聲並不似師父說的那樣不堪,甚至於武林大會都將他們請為了座上賓。

  我想跟去武林大會,被幾個師兄嘲笑道:「哪裡輪得上你。」

  我當初被師父半路帶回,又沒有根基,甫一出現便頗受排擠,吃飯時盛的菜都會被人奪去一份。師父原先稱我為奇才,後來或許發現我不過爾爾,也就不再上心栽培。

  他有意無意向我提過兩次顧九,我裝作懵懂無知,絕口不提篾匠的下落。這是我答應篾匠的事。

  我也找他追問何時能助我報仇,被搪塞了幾次,逐漸明白過來。

  曾經在村裡,我的拳頭比誰都硬,靠蠻力站穩了腳跟。而如今我花費千百倍的努力,每日練武製毒,卻依舊贏不過他們時,想法也漸漸變了。

  與其跟人碰拳頭,不如讓那些拳頭為我所用。我日復一日冷眼觀察著他們的往來言行,一點點地學會了鑽營人心。從夾縫求生,到拉幫結派,所有篾匠不曾教過我的,我都自學成才。

  這偌大江湖中奇才必定是少數,絕大多數人的功力不過是一點一滴地積少成多。我若每年能追上他們一截,或許十年之後就能趕上他們,二十年後就能小有威名,再加上多結善緣,培養起自己的勢力,誰說三十年後我不能當掌門呢?

  人心變起來實在快得很,原本只懸著明晃晃的刀刃,如今多了不少溝壑,那刀刃反倒往深處藏了藏。

  從此地歸家來回數日,非急事不能告假。況且若想返家,師父總會多問一句,既然父母已歿,我探的是什麼親。我便不太回去,只為篾匠寄去過許多書信。

  起初兩年訴些心事,之後一年只談瑣事,最後諸事不提,只寫二字:平安。

  那麼多封信,從未收到過回音。我也就作罷了,只是常捎些好藥材給他,他若用不上還可以拿去賣錢。

  我二十歲生辰,師父有言,文人在這日要行冠禮、請人取字,可我們不是文人,也不整那些虛的,不如祭過天地師祖之後喝一頓酒。有酒喝大家都是高興的,席間熱鬧非常。我與人推杯換盞嘻嘻哈哈,心思不覺間飄得很遠。若有人能為我取字,那也只該是篾匠。

  我琢磨著等到除夕就告假,無論如何要見他一面。誰曾想這一面沒能見成,因為我終於被帶去參加了一次盛況空前的武林大會。

  所有數得上號的名門正派全部集結在了一起,痛陳八苦門惡行。那群人這些年擴張地盤,四處搶佔生意,行事囂張不知收斂,結的梁子越來越大,總算觸及了整個江湖的底線。

  輪到旁門時,掌門將我往人前一推,痛心疾首道:「小徒雙親皆喪於八苦門之手,他時年不過七歲,眼睜睜瞧著那群暴徒一把火燒了家宅……」名門正派群情激奮,紛紛喊道要聯合討伐暴徒,伸張正義。

  人群中,師父撫著長鬚在我肩上一拍道:「此番就看你表現。」

  臨去之前,我想修書一封給篾匠。許久未曾書寫,真要提筆時,始覺胸無點墨,不知何從說起。我乾巴巴地寫道:「此行兇險,若能生還,必當返家。如若不能,當託夢見君。一別數年……」

  寫到此處抓耳撓腮,又翻遍找師父借來的藏書,末了抄下一句:「懷哉懷哉。」想來總該是思念之意。

  我的信寄出之後,他捎來一包吃食。我不甘心地在其中翻找,沒找到隻言片字,倒從底下翻出一把短匕。

  它就這般隨隨便便地躺在一堆點心裡,任誰也猜不到它曾經的鼎鼎大名。

  我聽人說過,顧九當年有一把不離身的匕首,光華如水,削鐵如泥,喚作春風詞筆。

  何遜而今漸老。

  【八】

  這一戰累月經年,整個武林元氣大傷。

  我站在師兄弟之間,緊盯著眼前倒塌的大門。門內有火光熊熊燃燒,黑煙直衝天際。

  這裡並非那年殺害我爹娘的分部。正道聯盟很給面子,派旁門來一道剿滅總部的殘黨。已到了最後關頭,幾個尚有高手坐鎮的門派衝進去打前陣,我們便負責堵住偏門,以防有漏網之魚。

  有師弟拉著我欣慰道:「今日惡賊受死,師兄你可算能手刃仇人了。」我閉口不語,握緊了手中匕首。它伴我一路,我餵牠一路殺人的血,它倒愈發光亮了。

  火光中傳出陣陣鬼哭狼嚎,不斷有八苦門的人披髮跣足逃將出來,身上的絳衣還燃著火。我們堵在門外,毫不講求招式,切瓜砍菜一般地剿滅著餘黨。有幾人還想負隅頑抗,被我和師兄弟們捅上一通淬了毒的亂劍,立時面色轉黑,喉嚨裡發出瀕死的咯咯聲,四肢扭曲地倒在地上,像奇怪的人偶。

  我殺紅了眼,舉著匕首就想往裡面衝,被人拖住吼道:「裡面太危險,你打不過!」

  我只得轉而去捅那些敗兵殘將,白進紅出,帶出一條抽搐的腸子。毒血濺到我的臉上,腥得我蹲到一邊乾嘔起來。

  我十數年未曾撼動分毫的八苦門,在這一夜被挫成了齏粉。

  這廂各門各派踩在廢墟上分了邪教贓物之後,我向師父告假,要回去祭祖。師父允了,又道:「你此番立了功,掌門都看在眼裡。」我瞧不出他的心思,連忙賠笑道:「多虧師父坐鎮指揮。」

  師父在我肩上一拍,別有深意道:「那匕首不錯。」

  ……

  我抱了些戒心,繞遠路回了一趟幼時與爹娘住的小鎮。當年房子的舊址邊上建起了一戶新屋,我上前叩門詢問當初那廢墟被清理到了何處,屋主沒好氣道:「好不容易請人做法掃除的晦氣,怎麼又提?」

  我賠了許多笑臉,他卻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末了指了個方向:「許是那片林子裡吧。」我便花錢找人在那片林中立了石碑,刻上我爹娘的名字,祭上了酒肉。

  篾匠仍住在同一處村落,同一間房裡。我坐在桌前環顧四周,早已找不回家的感覺,只覺得逼仄昏暗,一燈如豆,快要湮滅在塵埃裡。

  篾匠不復年輕,鬢邊早早生出了白髮,跟記憶中迥然不同。我從他的身軀裡幾乎看不見那仙人一般的影子。他操勞半生,雙手也不好使了,每月能造出的物事越來越少。

  我問他:「為何從不回信?」

  他道:「我不識字。」

  我張口結舌。我在他身邊長大,活到今日,竟從未發現這一點。說來也不能怪我遲鈍,他委實不像不識字的人。

  我對他說起一件趣事:「那年我加冠,師父說文人都要取個字,我便盼著你為我取。後來得了你的匕首,我很喜歡,但還是想要個字……我沒讀過書,想來想去,就為自己取了一個,顧之。也算隨了你的顧。」

  篾匠道:「如今大仇報了?」

  我道:「嗯。」

  他道:「心願了了?」

  我低頭道:「嗯。但我還不能回來。如今師父和掌門都很看重我,講明了栽培之意。還有許多前輩於我有恩,尚未一一相報。還有,八苦門一役結識了不少後起之秀,正是培養勢力的好時候……」

  我這般囁嚅著,他卻笑道:「回來?你走的那天我就知道,你這輩子是回不來了,注定要死在江湖裡。」

  ……

  我忍不住又一次重提:「你跟我走吧。反正這裡也不是你的故鄉。蒼竺山……風景挺好的,只是冬日稍微冷了點,夏日就舒服了。掌門若是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也願意迎接你。我師父提起你似乎有些奇怪,但只要你來,我定會保護你……」

  他一哂,有些嘲弄的意思:「不必如此,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將你養大已經仁至義盡,與你爹娘兩不相欠。我來世上一趟,什麼也不帶走,什麼也不留下。百年之後,無需立碑,你若能來將我埋進竹林,我承你的情。」

  我為之瘋魔的萬丈紅塵,他棄如敝履。我問道:「你何不索性出家?」他笑而不答。

  我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將身上的碎銀全摸出來給他,道:「你先收著,手不方便就少幹些活。」他卻搖頭道:「拿回去吧,你每次給的銀子我從未動過,全放在案上積灰。」

  我醒來時,窗外氤氳著蒼白的晨霧,篾匠已出門伐竹子去了。我披衣出房,桌上留了一碗麵,已經快涼了,旁邊是一卷新竹蓆。

  我終究不甘心,轉入他房中將碎銀留到了榻上。目光一移,卻見案上一角竟真的放著我這些年帶回的錢,他言出必行地擱著積灰。

  我又好氣又好笑,再仔細察看,發現了我斷斷續續寄來的那些信,整齊疊放在一起,分明像是翻閱過無數回的樣子。

  如今想來,他不識字,多半也不會請人讀,大約也就是看個形狀。

  我不知為何悲從中來,將它們小心放回了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