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導聽見傅君顏敲車窗的聲音,一直弓著身在座位底下找鑰匙的手一頓,整個身子抖得更厲害,他詫異的望著傅君顏,突然就瘋了一樣的開口喊:「沒有用的!沒有用的!流沙來了,流沙來了,當年我村裡的二寶就是在這裡被流沙活活埋掉的!所以我才想走出去,我才想走出去啊!」
然後他開始瘋狂的彎身摸索:「鑰匙呢?車鑰匙到哪去了?我的鑰匙在哪裡?」說著他更慌張,兩隻手幾乎只是在胡亂而盲目的揮舞。他幾近癲狂的狀態讓我害怕,我側過臉藉著傅君顏手機裡微弱的光看副導,他這時已經淚流滿面了…只聽他又繼續癲狂地哭著喊:「我怎麼忘了?……忘了這裡會有流沙不能停車呢?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哦!不對!車鑰匙在外面,在外面!我熄了火出去透氣,鑰匙掉在了外面!敲不開的!敲不開的!君顏啦!哥哥對不起你!敲開了也沒用的!這裡是死亡沙漠,我們走不出去的!徒步走不出去的……君顏,我哥在等我呢!他在等著我回去一起喝酒呢!還有餐廳,餐廳還沒有開……君顏,我不想死……君顏!」
那樣淒厲的喊叫,像是有人掐著副導的脖子,他的一雙眼又幾乎像要脫窗一般瞪著,顫抖著,佝僂著,明明是平時對我那麼和氣的人,我還是嚇得打了一個寒顫,不由自主的往傅君顏身上靠了靠。
「閉嘴!」這是傅君顏對副導唯一的回答,他的語調特別冷,清淡而嚴厲,手上的動作沒有停,嘴裡卻慢條斯理的對我說:「寶貝,不要害怕,我們能出去。現在去對副導笑一笑,告訴他不要緊張。然後把你的另一隻高跟鞋給他,讓他和我一樣敲窗子的四個角,堅持一下,車窗一定能破。相信我,只要流沙不淹沒車窗,我們就能爬出去。」
我點點頭,小心翼翼的把身子探上前座,試探的推了推顫抖的副導,照著傅君顏的話安撫的朝他笑。可副導卻沒有理會我,也沒有接我遞給他的高跟鞋,而是開始發呆,並且非常詭異的,自己掐著自己的脖子劇烈的咳嗽。
我有些害怕,但還是努力笑著試探著說:「副導,你振作一點好不好?不要這個樣子……」
傅君顏聽了我的話也側過頭,語重心長的說:「副導,天助自助者,像你當年一樣,一心想著走出去就能出去。」說著,手中依舊有序的一次次敲擊著車窗玻璃的四角。副導聽了,卻突然直直的望著傅君顏,完全安靜了下來。他突兀的搖搖頭,緩緩的坐直身子,回首空茫的再看了我們一眼,就趴在方向盤上,不動了。我眼皮一跳,知道,這是放棄的姿態……
我又輕喊了一聲:「副導?」副導卻只是趴著,一動不動。
轉過臉,傅君顏挺直著背擋在我面前,他沒有一絲動搖,敲擊車窗的動作連貫而沉穩,這裡的空氣因為車的下沉和沙塵的溢進而變得越發稀薄,傅君顏嘴裡卻不慌不亂的提醒我:「寶貝,感覺頭暈的時候自己掐人中,堅持一下,馬上就能出去了。」我的腦袋漸漸也有些發沉,這時所有的聲音都變得無比清晰,甚至刺痛耳膜。終於,就在近乎絕望的邊緣,嘩的一聲玻璃粉碎成無數個小塊,許多流沙也順勢滑了進來,車子下沉的速度明顯的更快了。
傅君顏見玻璃碎開了,就轉過身急忙把我往前一讓,他說:「寶貝,快往外爬。」然後用力把我往車窗外面推,這時可以活動的空間已經非常小,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麼讓我脫掉棉襖。而他的力道太大,掐的我手腳生疼。不停有沙灌進我的嘴裡,我被嗆到咳嗽,風淒厲的吹著,我渾身打著哆嗦,其實爬出車的那一瞬很快,我卻覺得似乎已經很久了。最終我迷迷糊糊摔在沙地上,只剩下大口大口的呼吸,狂風刮著我的臉生疼,我竟然也不覺得難受。
我遲鈍了半秒,才趴在地上望著在車裡,我只能看得見半邊臉的傅君顏。我見他伸手去拉副導,卻被推開。副導開始瘋狂的哭笑著喊:「我娘來接我了,我爹娘來接我了……」他笑著笑著,卻咳嗽的越來越厲害,手依舊怪異的掐著自己的脖子,然後猛地口裡吐出白沫,整個人開始劇烈的抽搐抖動。
我清晰的看見傅君顏眼底一痛,再次伸出的手還僵在半空中,這時車子的下沉越來越快,我顧不了那麼多,只是近乎失控地喊他的名字:「君顏!」傅君顏聽見我的呼喊轉過身,朝副導伸出的手縮回,毫不猶豫的從身後拿起我的棉襖就往外扔,接著又在後座抓起兩個水壺扔向窗外,我看他拿水壺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後果斷的開始往車窗外爬。
流沙的速度太快了,我幾乎是爬著過去拉他的手,這時整輛車迅速地被沒頂。最後,傅君顏只有兩隻手露在窗外被我死死的拽著,而他的身體全部被埋進了沙裡。
我開始害怕,幾乎是瘋了一樣拚命的拉著他的手把他往外拽,眼淚忍不住的就往下掉,那樣的心情太複雜,我甚至有一刻在想,他要是沒了,我也不活了……當終於,傅君顏從沙裡爬出來的時候,他幾乎像失了所有力氣一樣癱倒在沙地上一動不動,整個人劇烈的咳嗽,口鼻裡全是沙。
我不管不顧的哭著爬過去死死地抱著他,捶著他的胸口就喊:「傅君顏你瘋了嗎?你瘋了嗎?你救人就算了,你浪費時間扔衣服做什麼?扔衣服出來做什麼?」
他又咳了幾聲,才有了些力氣伸出手來回抱我,我聽他平靜的笑著對我說:「呆河豚,你怕冷。」我聽了,抱著他的手一鬆,只覺得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像被人掐住了心臟最柔軟的地方,半天,也只有喘息。
我撐著自己的身子,手上不停的用圍巾替他擦臉。可是,怎麼擦也擦不乾淨,我們倆身上到處都是沙,根本沒有乾淨的地方。終於,傅君顏壓住我的手,微微搖頭,他無奈地說:「傻孩子,別哭,我們只有兩壺水了。」我無力的望著他,額頭沉沉的靠在他肩上。
我們筋疲力盡的就這樣倒在沙地上,四周黑漆漆的,身下的流沙也似乎很柔軟溫柔。誰也無法想像,就在剛剛的那麼短的時間裡,它是怎樣無聲的就吞噬掉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周圍能入耳的,只有風聲和彼此的呼吸聲。四下一片冰涼,溫暖的,也只有我們彼此身體的溫度。
然後傅君顏慢慢的蹲起來站直身子,起身撿起拋在了不遠處沙地上的棉襖,回來,蹲□默然的看著我,輕輕的揉了揉我的發,把棉襖披在我身上。才又走了幾步,背對著我彎身去撿水壺。
我的心下一片混亂,才遲鈍的在腦中不停的問…副導呢?副導呢?真的沒了嗎?
我近乎呆滯的看著眼前的一切,身體開始後知後覺的顫抖。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沒了?我趴在沙地上,僵硬的伸出手,徒勞的在沙地上挖了又挖,可不管我用多大的力氣,卻只有流沙劃過我的手心,其他的什麼也沒有,眼前的沙地,也一點變化都沒有……
傅君顏這時才回到我身邊,他手裡拿著最後從車裡拋出的兩個軍用水壺。他看著我雙手抓著一把沙怎麼也不放發愣的樣子,眼底滑過深深的心痛。
他把水壺放在一邊,似乎怕嚇著我,輕輕地喊了我一聲,才蹲□雙手死死的握住我的手,我聽他無比溫柔地說:「不要怕,我在這裡。寶貝要乖一點,來,跟著我一起,鬆開手,放輕鬆。」我就抬起臉望著他,跟著他一起緩緩的放鬆力道,流沙從指縫中劃過,化為虛空。
他朝我鼓勵的點點頭,伸手拉我起來,然後把我摟在懷裡,無聲的一遍一遍拍著我的背。可傅君顏滿手都是沙,我也好不了多少。然後,我看他微微側過臉,望著車子被埋沒的方向,久久的沉默。
我僵硬的抿著嘴忍著淚,心裡還存留一點僥倖,紅著眼眶顫抖的問他:「副導剛剛,也許是暈過去了對嗎?我們挖他出來好不好?也許,也許能有救的……」
「他死了。」傅君顏閉了閉眼,毫不留情的否決了我無望的幻想,他眼底沉重,悵然的把頭搭在我的肩上,一字一句條理清晰的開口,他說:「副導有嚴重的哮喘,吸進了大量的沙塵,本來就可能導致呼吸不暢,可那並不致死。但他最後出現了嚴重的心肌梗塞現象,又或許是他自己把自己掐死的……我只可以肯定,當我爬出來的時候,他確實已經斷氣了。」
說著他頓了頓,才繼續道:「我想,是他內心的極度恐懼,加速了他的死亡。而且,寶貝你要明白,我們徒手,是沒有辦法在沙漠裡挖出一輛車的。」傅君顏平靜的說著,他鬆開環著我的手,僵硬的揚起唇角安撫的對我笑。我因為他的鎮定安然而覺得安心,卻實在不喜歡他這樣沉重的笑容……
然後,傅君顏退開一步看了看我,摸摸我的頭,伸手取下我脖子上的圍巾,搭在手臂上。接著微微垂首認真的替我穿棉襖,細心拉上棉襖的拉鏈,又把棉襖領子立起來,盡量的拉攏,不讓風漏進去。然後拿著掛在手臂上的圍巾看了看,手抓著圍巾的兩頭就開始用力,很快,嘩的一聲,圍巾被撕成兩半。
他拿起一半圍巾毫不猶豫的蓋在我發上,像阿拉伯婦女的裝扮一樣的,把布妥帖的纏繞了幾圈,遮住我的臉,最後只讓我露出了一雙眼睛。然後傅君顏又把剩下的圍巾撕扯成兩半,他蹲□,拍拍我的手讓我撐住他的肩膀,捧起我赤著的腳丫,用圍巾細細的包裹。我這時才後知後覺的想起,自己是赤著腳的。
我撐著他肩膀的手微微用力,他似乎知道我心中的波濤洶湧,手上為我纏腳的動作沒有停,仰著臉,沉靜的眸子望著我,依舊那麼黑亮光明如星空浩海,他哄著我說:「寶貝要委屈一點,我的鞋子你穿了太大,在沙裡走不方便。夜裡冷,白天熱,寶貝就先穿我做的布鞋。等我們走出去了,我賠你很多雙好看的鞋子好不好?」
我點點頭,紅著眼說:「傅君顏,我要很多很多……」
他點點頭,呼出一口氣來,把『布鞋』穩妥的綁好,站起來,隔著圍巾摸摸我的臉。然後他回身,望著身後平靜的沙地,垂睫低聲說:「來,我們給副導鞠三個躬吧。」
我點頭,想起副導,卻還是覺得胸口壓抑著一塊大石,悶著難受。半響,忍不住仰起臉問:「如果我們走出去,找到人,他們能不能把副導找出來?一個人被關在那麼狹窄的車裡,他該多害怕呀?」
傅君顏沒有回答,而是極深的望著我,他摟著我走了幾步,然後我聽他開口唱:「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這是副導最愛的歌,從電影開拍,我幾乎天天都能聽到他唱,從最開始的好奇,到後來的耳根磨出繭。卻不知道最後一次,是在這樣淒婉的情景下,傅君顏雙眼泛紅的唱出來的……
我們對著沙地三鞠躬,傅君顏沉默了一會,才轉過臉看我。他的羽絨衣被留在了車裡,身上穿的衣服並不多。但他拉起我的手,手心卻很溫暖。我聽他說:「寶貝,趁著天黑,我們要趕路了。」
我點點頭,緊緊的握著傅君顏的手跟著他走,只是偶爾,我們都會不約而同的回首,望著那個方向,那一片黃沙。那裡面埋葬著一個中年男人,他年少時費勁心力的離開這片土地,人到中年,卻以這樣突兀而慘淡的方式回來……
因為不時的回頭,我們走的很慢,傅君顏突然拉著我的手停下,他自言自語的說:「我們剛到新疆,副導代劇組來接我們。我看他待你溫和,從車裡捧出來早就準備好的哈密瓜給你解渴,所以才多關心了他幾分。我還答應他,餐廳開張的時候要給他哥哥捧場……」語落,他卻伸出手掌摀住我的眼睛,拉過我往後回顧的身子,他說:「寶貝,別回頭,我們走。」那一聲,帶著太厚重的蒼涼,像是對我說,也像是對著他自己說。
深夜的塔克拉瑪干沙漠特別冷,傅君顏用圍巾把我裹的那麼緊,可風吹起的沙塵還是偶爾刺疼我的臉。腳底隔著圍巾,也仍然有刺骨的涼意。而傅君顏,沒有穿棉襖,只穿著一件雞心領羊毛衫和白襯衣,那些,在這溫度零下的夜裡,根本無法御寒。
可傅君顏怎麼也不讓我把棉襖脫下來兩個人一起披,我要把遮住臉的圍巾取下來給他,他也不肯要。他說:「寶貝乖,不要鬧,你凍壞了怎麼辦?」
那麼溫柔的語氣,卻讓我好難過,我就一直在無邊的黑暗中跟著他的腳步,仰望著他的側臉,心裡好怕好怕他被凍壞。走了很久,我們到了一片戈壁灘,傅君顏終於停下腳步,他拉著我仔細的在黑夜中觀察戈壁的走向,又抬眼望著天上的星星再一次確認方向。然後側過臉問說:「累不累?」
我搖搖頭,知道沙漠的白天要經歷暴曬和高溫,更不好走。只是問他:「傅君顏你冷嗎?」
他搖頭說不冷,然後還反過來問我:「寶貝是不是冷了?」
我半垂著臉搖頭,只是推開他半圈著我,把我擋在懷裡,努力為我擋風的半邊身子。伸出手環上他的腰,也想為他擋去一些寒冷,哪怕一點點也好。他沒有攔我,只是深情的望著我,堅定的對我說:「寶貝,你一定要堅信三件事情。第一,我們會活著走出沙漠。第二,我不會逞強,我會好好活著帶你走出去。你連方向都認不清楚,傅君顏不會傻到以為犧牲了自己,顧寶貝一個人就可以安全。第三,安安在等我們回家,他這麼小已經沒有了父母,我們不能再遺棄他一次。」
說著,他把一直拿著的兩瓶軍用水壺在我面前舉了舉,又讓我掂了掂,我聽他說:「你看,水壺裡的水幾乎是一樣多的,我們一人拿好一瓶,一直堅持到走出去好不好?這很公平對不對?」
我點頭,接水壺的手卻一頓,我咬了咬唇說:「傅君顏,我不知道出去的路有多遠,可是既然我們的水一樣多,你就得答應我,公平,就要公平到底。不管怎樣,你不可以再偷偷把你水壺裡的水灌給我,也不可以讓水給我喝。一口也不可以!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的……」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重重的點頭。
「還有,如果你冷了,或者覺得難受,你要告訴我,我把衣服脫給你,哪怕你穿一下也好。」他摸摸我的腦袋,這次卻搖搖頭說:「不會,我很強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