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伊墨抱了他一會,退出季玖的身體,默默將兩人身上的污漬拭淨,又取過乾淨衣袍來,給季玖換上了,穿戴好,才垂下眼,不再做任何隱瞞,將所思所想說出口:

  「你拉著我要抱的時候,我當你是沈清軒。」

  又道:「季玖與沈清軒在我眼裡是一樣的。」

  季玖聽了這話,既不難過,也無歡喜。他知道自己死了,徹徹底底從這樁事情裡死去,所以心頭像是破了一個大洞,有空氣在洞眼裡對流。

  或許是因為季玖已經死的徹底,所以季玖安靜的躺著,思考著自己的問題。他有過很多疑惑,關於季玖,關於沈清軒,關於伊墨,關於沈玨,關於這前生今生,季玖曾經花了大把精力去想,去思考,去理解。但是,或許一直被扯在漩渦裡脫不開身,季玖知道,就算想的再多,也還是不夠透徹的。

  今天終於可以了。

  季玖死了。

  憤恨的季玖、絕望的季玖、知道前情的季玖、憐惜的季玖、退讓的季玖、悄然心動的季玖……都湮滅了。

  也許,並不是死於那句『沈清軒』,也不是死在伊墨手裡。

  季玖知道,他是死在明知無望,卻還偷偷希望的自己手裡。那句話,那個名字,不過是壓到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從心動的那一瞬間開始,季玖已經走在死亡的路上了。而今日,不過是塵埃落定。

  季玖沒有任何怨言,明知不該做的事還要做,明知不該喜歡卻喜歡了,結局當然要泰然迎接。

  死去的季玖跳開了漩渦,遠遠站在岸上,望著那個可以吞噬人心的黑洞。

  滿目瘡痍,莫名的硝煙瀰漫。這是這麼久時間以來,裡面的真正景象。

  明明都想要互相善待,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能做到。

  許久之後,季玖帶著嘆息,終於說話了。

  「伊墨,我們曾經有很多時間在一起。可你從來不說沈清軒,不談前世,甚至最初的日子裡,你除了每夜來尋我做這床笫之事外,你都沒有解釋過你是循著我的前生而來。為什麼?」

  他彷彿只是一個隨意的問題,只是好奇,只是疑惑。儘管伊墨知道他不會說無用的話,卻也沒有細想,他習慣了,面對沈清軒時不去思考,只要坦然接受就好。

  伊墨說:「不想說。」

  「為什麼不想說?」季玖問,沉默了一下,道出自己的推測:「怕我嘲笑?同情?拒絕?」

  伊墨仔細回想了一下,確實一開始,他有很多機會告訴他,或許就不會得到那樣強烈的牴觸。但是第一夜時機不對,所以沒有說。後來他跪在自己面前磕頭,明明那麼悲憤,連他自己也那麼委屈,卻還是沒說。再後來,季玖知道反抗無用,連反抗都沒有了,任由他為所欲為時,他也沒有說。甚至……到現在,也沒有明確的談論過。

  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去解釋?為什麼不告訴他?

  伊墨想了很久,最後遲疑著,道:「不知道,就是不想說。」

  能說,而不想說。能解釋,能緩和開始的兵戎相對,卻不去做。

  季玖輕聲發問,「是不是,因為我對你不好?」

  伊墨沒想到他會這樣問,當場愣住。

  季玖等不到答案,便坐起身,逼過去盯著他的眼,又重複一遍:「是不是,因為我對你,不好?」

  伊墨沒有說話。

  「所以,只有我對你好、願意躺在你身下的時候,你才會念出你喜歡的名字,我對你不好的時候,你從來不會去說。」季玖問:「是不是這樣?」

  「因為你覺得,只有對你好,喜歡你的那個人,才是你想要的沈清軒。」

  「對你不好的,拒絕你的,就算你抱著他,口口聲聲說是一樣的,但其實,你的內心裡也不認他是沈清軒,不是你喜歡的那個人!」

  「是不是?」季玖認真的問。

  伊墨依然,在沉默。

  季玖在他的沉默裡,明白了。或許還有很多地方,他依然茫然,但是起碼此刻,季玖知道自己掌握了部分真相。

  季玖理了理衣襟,問:「前塵的事,都是我自己查的。如果我不查,你打算什麼時候來告訴我?」

  這個問題,伊墨同樣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依然沉默著,坐在一旁。

  「以前沈玨告訴我,你最開始連成妖都不是出自本人意願的。而是被一個道士使了詐,訛你一回,你才成了妖。所有的妖都想成仙,所以你就修仙。如今已經兩千年。伊墨,我能不能這樣說,」季玖頓了一下,「這兩千年,你沒有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因為你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是不是?」

  季玖搖了搖頭:「沈玨說,你與沈清軒好,也幾乎是他爹強行做成的。所以,是沈清軒執意要與你好,你才同他好,對嗎?」

  關於這一段,伊墨點頭承認了,「是。」

  季玖揉了揉額角,覺得自己頭痛起來。

  是真痛,蘊滿無奈的疼痛。

  季玖道:「你這樣的妖,是該去修仙的。因為你真正對這個世界無求,卻被我前世拉進了紅塵裡。」略頓,他道:「也恰恰是因為你無所求,所以你才會輕易被前世的我扯進了紅塵。……或許,他對你太好了,好到讓你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事。就有了欲求。」

  「但你的欲求,卻又是極度自我的。」季玖笑了一下:「因為你只要對你好的沈清軒。」

  伊墨蹙眉,想了一會反問:「有何不同?」

  季玖望著他的眼,認真道:「你若是喜歡我的前世,一直尋來,就該直面今生的我。你知道你眼前的季玖是沈清軒,你就該接受他的所有好與不好。」停頓下來,季玖抓住了他的手,「但是到今天,你們父子,只要對我對你們好,那我的不好呢?就不是沈清軒了嗎?」

  用力鉗住那隻手,季玖不再容許他逃避,季玖提高音量,問:「所以,你到底是喜歡沈清軒,還是喜歡沈清軒對你的好?!」

  伊墨低下頭,看著兩人相扣的手,看了很久,才抬起頭來,淡淡道:「你知道自己是沈清軒的轉世,所以你有了憐惜,那麼你願意躺在我身下,是因為喜歡我,還是喜歡我對沈清軒的感情?」略頓,怕自己說的不夠明白,伊墨又補充道:「你喜歡我這個妖?還是喜歡上,這個妖對沈清軒的追戀?這其中你分清楚了嗎?」

  季玖呆了一下,兩人互相望著,眼底俱是迷惑。

  是喜歡那個人,還是喜歡上那份感覺。或者說,是愛上他,還是愛上他給的愛情。

  伊墨仍然在問,「你喜歡我,是季玖喜歡,還是沈清軒的轉世喜歡,你分得清楚嗎?」

  他就這樣一句話,幾乎將岸上的季玖,又扯進了漩渦裡。

  彷彿進入死胡同的季玖卻突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伊墨說的固然有理,對沈清軒的追戀確實感動了他,但自己若沒有一絲的喜歡,又怎麼會在他做了那麼多不好的事情後。還會在這裡,與他纏綿,與他交談。

  季玖點了點頭,鏗鏘的答:「我分的清。」也就無形承認了,儘管經歷了這麼多不堪,他還是喜歡他。

  「分不清的是你,」季玖說:「你要沈清軒的好,卻不要沈清軒的不好。難道你不知道,不管好不好都是沈清軒嗎?」

  季玖說著自己都無力了起來,道不明是恨鐵不成鋼,還是同情這局中的兩個人。只覺得無力。

  重新倒在床榻上,季玖無力的橫臂搭在自己臉上,幾乎是請求著道:

  「拜託,若是來世還要找沈清軒,請主動一點。主動做點什麼,綁走也好殺了也好,他要是拒絕你你就掐死他也好。他不接受你你就追著他不停解釋直到他瘋掉為止……怎麼樣都好,不要這樣被動的什麼都不做,什麼都等沈清軒做。他要是能活千年,也就慣你千年,可他只能活那麼短的時間,怎麼可能每一世,都莫名其妙的寵著你!況且,你不接受他的不好,又怎麼會換來他對你的好?」

  他說的極無奈,又好氣,伊墨低下身,摟著他的肩頭,揉進懷裡,他確實不知道怎樣去分辨季玖與沈清軒,哪怕他曾經成功鑑別過,知道怒言相向的人是季玖,沈清軒永遠不會對他生氣。但是現在……又有什麼不同呢?

  伊墨幾乎能想像的到他的心情。一定,從來沒有快活過。

  但是,即便這樣不快活,到最後的最後,也還是喜歡上了自己。

  儘管一直以來,與沈清軒的方式都是不同的,可那樣一個忍耐與包容的心思,又有什麼差別?

  又何嘗,不是「莫名其妙的寵著你」。

  伊墨抱著他,靜靜想了很久。他喜歡這樣的季玖,也就是,他喜歡這樣的沈清軒,的轉世。同樣,他喜歡這份好。

  伊墨說:「你就那麼在意,我叫的是沈清軒,而不是你?」

  季玖睜開眼皮,很奇怪他怎麼還能問出這樣的問題:「我有很多事要去做,是這輩子的沈清軒必須去做的事,怎麼能只做你的沈清軒?」

  「那如果你不用做這些事,你會做我的沈清軒?」伊墨問。

  季玖「呵」了一聲:「不知道能不能,但起碼,會讓你將一開始欠我的那些帳一筆筆還回來,才會放過你。」

  「那麼你到底在意什麼?」伊墨說:「我叫你沈清軒與季玖有什麼不同?你並不否認你是沈清軒。」

  季玖嘆了口氣:

  「因為我知道,你不叫季玖,是因為你並不喜歡這麼長時間來,對你不好的季玖。你若是喜歡我,叫我沈清軒又有何妨呢?那也是我的前生。」

  「可沈玨也說,我不配當他爹。」

  季玖「呵呵」笑了,想起那一次與沈玨的爭鬥,發現自己空掉的心口,又隱隱作痛起來,緩緩道:

  「因為我不好,所以我就不配當他爹……你們異口同聲季玖就是沈清軒,卻又在季玖對你們不好的時候,就喊著不配,將季玖和沈清軒分開。」

  「也許,是你們都不接受我也不一定呢。」季玖淡淡說,想起自己被沈玨用劍指上的那一刻,那時候他問,如果我是沈清軒,你會用劍對我嗎?

  不,不會。那麼這麼久以來,有誰,真正拿他當沈清軒過,給予同等的尊敬與關愛?接受他的好與不好。

  都沒有。在他努力接受他們的同時,就因為,做的還不夠好,所以得到只能這樣的結果。

  季玖覺的眼睛有些酸澀,似是要流出什麼,連忙閉上眼,什麼都不說了,他是死在「不好」的自己手裡。

  伊墨啞口無言。

  或許季玖沒有說錯,從不說往事,從來沒有對季玖說過一句「我喜歡你的前世,所以來尋你的今生」,或許的確是潛意識裡排斥對自己不好的那一面。

  但是這些,伊墨從來沒有思考過。他第一次聽他這樣說。第一次沉默以對。不知道真實是什麼。

  他不知道真實是不是季玖所說:喜歡沈清軒,卻侷限於只喜歡對自己好的那一面的沈清軒。那麼,沈清軒到底是誰?不好的,就不是沈清軒了嗎?

  這短暫的時間,伊墨也沒有思考明白的可能,所以伊墨就抱著他,在安靜流逝的光陰裡自問:若是一開始,主動做點什麼。是不是,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季玖早已頭痛欲裂,此時再難忍受下去,咕噥一句:「天亮了自己走,不送了。」完全睡過去。

  伊墨抱著他,低低應一聲,也不再說什麼,只是就這樣抱著,貼在一起,感受對方的胸腔裡的那顆心,跳在自己身上。

  季玖飲了酒的一夜發洩之後,就這樣,靜悄悄的睡著了。

  他睡得很沉,天漸漸亮了,連伊墨離開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