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天微微亮,柳延醒過來。昨夜折騰出不少汗,伊墨將他捂的嚴實,不曾受涼,所以醒來時,柳延未覺得頭重,除了腰身有些軟綿酸痛,倒是難得的神清氣爽。糾纏了數天的低熱,不醫而愈。

  柳延探著自己的額頭,想起這三世,除了第一世體弱,時常發病,餘下兩世,都是健健康康,就是有病,也是心病。

  如前世季玖,初遇伊墨後大病一場,若不是小女俯在身上的童聲咿呀喚醒神智,也不知要病多久。

  柳延想起前世女兒,而今不知已是誰家婦,又或者早已離世。腦子裡對女兒所有的印象,只有那個嬌嫩嫩的小人兒,嗲著染紅的指甲,張著小嘴等奶娘餵飯時的嬌憨模樣。自然的,他又想起季樂平。

  父子間反目相向,不是不惆悵,終歸是骨肉血親,遇上時內心裡自然軟下一角,因這份柔軟,被刺到時,也就更痛些。

  柳延閉上眼又睜開,伊墨已經醒了,正一聲不吭的望著他,眼神通透,將他一切都看的明白。

  伊墨撫著他的背,像是安慰,又隱隱的,似乎帶了兩分歉疚。也說不上歉疚什麼,或許只是感同身受,卻又幫不上什麼忙,便有了歉疚。這世間只有最親愛的人,才會如此恨不能以己身,替他憂和痛。

  柳延重新閉上眼,臉頰湊過去,蹭在伊墨臉上。兩人呼吸交織在一處,對方心思也都瞭然於胸,各自靜下來,摒了那些紛紛擾擾雜亂無序,依偎相守,享這一時安寧無憂。

  直至天色大亮。

  院子裡有了響動,是沈玨起床燒水,又打掃院子。院子掃乾淨了,沈玨才端著熱水,在門外喚他們起床。這些本該下人們忙碌的尋常瑣事,他做起來倒是得心應手,畢竟活了兩百多年,有些法力在身,這些小事難不住他,且從中得了許多樂趣,譬如做飯,無事時自己鑽在廚房裡研究,做得愈發好了。早先柳延不願意他辛苦,欲僱人來做這些雜活,沈玨都拒絕的乾淨。或許是知道日子不長,只有這樣的親力親為才能安心。

  「爹,起床了沒?」喚了一聲沒反應,沈玨鍥而不捨,繼續在門口喚。他也只是喚喚,不敢冒然推門,誰曉得裡面會是什麼光景——雖然自家爹爹面皮薄,伊墨的臉皮有多厚,沈玨還是清楚的。況且那老妖蛇,愛捉弄家人的脾性從未削減分毫。

  木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屋裡兩人正在收拾自己的衣衫不整,沈玨將手中木盆白巾等物放在桌上,過去探了探柳延的額頭,欣喜地道:「爹,病好了。」

  「好了,」柳延穿好衣袍,正蘸著青鹽漱口,說話時險些咬了自己一口,頓時不再說話,待洗漱完了,才道:「我想今日回山。」

  「不玩了?」沈玨問。

  「不了,遊玩雖熱鬧,太鬧了我又不習慣,不如山上安靜。」

  沈玨說:「我也想回去了。」

  伊墨取過一旁青鹽,正準備漱口,聞言頓時插了一句:「想你那小松樹精?」

  「松樹精?」柳延一愣,放下手中濕巾,目光在他們父子身上游離一遍,最後停在沈玨臉上。

  本來,山中多精魅,只因伊墨是半仙的妖,山中尋常精魅都躲的遠遠的,怕被他抓了,辛辛苦苦修煉的道行毀於一旦。所以柳延雖有妖為伴兩百多年,但除了伊墨和沈玨,別的妖物至今未曾見過一個。莫說妖,連精鬼都沒見過。可是,也有跑不掉的小妖精,比如那山中的松樹精,本身扎根土壤,不曾得道成仙,脫離不了本身。所以,逃也逃不掉,明明怕的要死,卻也只能在山中待著。

  沈玨無意中便發現了這躲不掉的小樹精。

  確實是精,連人形都化的虛虛渺渺,若遊魂一般。山中歲月過的緩慢,沈玨倒是與它相識了,偶爾也談談天,不曾有任何非分之想,可惜這話讓伊墨一說,活生生就被扭曲的變了味。

  沈玨解釋了一下,看向柳延,柳延眼神是正直的,聞言道:「那更好,我們回山,你也見見朋友。」

  伊墨漱口畢,道:「你想將它收了房也可,將來也有人陪。」

  沈玨啞了許久,才回擊一句:「要收您收,我爹同意,我也不介意多個小爹。」

  柳延聞言輕歎一聲:「我這爹做的不好,你嫌棄也是應該。」話說的平平靜靜,眼底促狹一閃而逝,明擺著欺負自己兒子,且從中得了許多樂子。近墨者黑。

  沈玨急忙喊:「哪有的事!」

  伊墨在一旁快活的添油加醋:「我是見它對你有心,你不願意就作罷,平白嫌棄你爹作甚?」

  「我……」我哪有!

  一家子正在熱熱鬧鬧的鬥嘴時,院門被叩響了,銅環砸在門板上,「砰砰」作響。

  鬥嘴聲立時停下,沈玨端了水盆出去,將水潑在院中,放下木盆去開門。院門打開,來客是季樂平。

  幾天沒見,這人幾乎瘦了一圈,眼裡佈滿血絲,神情頹靡沮喪,似是受了許多煎熬。這樣子確實有幾分可憐,沈玨猶豫了一下,放他進了庭院。

  「你候著。」沈玨說著去找柳延。

  柳延雖未出屋,卻已經從伊墨處得知來客是誰,正忖度要不要相見,此時房門被推開,沈玨探頭進來道:「爹啊,是季樂平。」冬日的陽光不夠溫暖,光線卻燦爛,照在門畔的青年臉上,面容英挺,笑容璀璨,似乎是無憂無慮。卻不知道房裡的爹爹,硬生生從他狀似無憂的臉上,瞅出了兩分忐忑的端倪。

  只一眼,柳延就知道了沈玨的心情,七分彷徨不安,三分茫然無措。這半年來,將自己內心藏著捂著的,還有沈玨——伊墨餘生半年之期,半年後這個家只怕會煙消雲散。沈玨內心的忐忑,只怕比他們更甚。柳延知道,他一直是個戀家的孩子,否則也不會跟著伊墨尋自己,一尋就是百年。

  轉瞬間便有了決斷,柳延笑了一下,淡淡道:「你去告訴他,季玖屍骨早已入土,讓他回去吧,這裡沒有他要找的人。」

  沈玨聞言驚疑片刻,道:「若是他不肯走?」

  柳延一瞪眼,道:「趕人都不會了嗎?」

  沈玨一溜小跑,趕人去了。

  沈玨一走,柳延坐在椅子上,低頭擺弄桌上茶盞,容色恬靜,只有羽睫偶爾輕顫一下,遮住了眼。

  活著便是這樣,有許許多多為難的地方,在無數條岔路面前,總要有人做出抉擇,從哪裡開始,往哪裡去,一路與何人為伴。

  三生三世,他做了許多這樣的抉擇,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有對的,自然也有錯的。而不論好與不好,對或者錯,一路陪伴在身邊的,也只有這兩個人。不論他做出抉擇時,給他們帶來多少傷痛,想要陪伴的心情也從來沒有改變過。這樣一份心情,便抵得上一切。

  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兩百年前是他的路人,兩百年後,還是他的路人。同樣,他也是這些人生命裡的過客。

  最後陪伴在生命裡,相互依靠,彼此幫攜的,只有他們三個。

  曾經的路很難走,也一路鮮血淋漓的走過來了,互相傷害過詆毀過,最終也都各自原諒了。依然能在一起。

  在一起。哪怕一天,對他們來說也彌足珍貴。容不得質疑與詆毀。

  伊墨走過去,撫著他的頭問:「難過了嗎?」

  「有一點,」柳延回道:「只是一點。因為,季樂平的爹確實死了。」

  確實死了。季玖。

  屍骨入土這麼多年,再活過來的是重入輪迴的柳延。只是得了伊墨的付出,才有了三生記憶,如果伊墨沒有這麼做,而今的柳延,照樣還是季樂平生命中的過客,或許連路人都算不上。

  前一世的季玖,遇到了英明的帝王,所以能夠實現抱負。

  也同樣是因為帝王的多疑嬗變,季玖一死以酬知遇之恩,保季家太平。那一世他不欠誰,誰也不欠他。

  對兒女,他有思戀與惆悵,卻並不是很難過。或許是因為很早很早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會離開。

  「季玖真的死了嗎?」伊墨蹲下身,手搭在柳延膝上,揚頭望著他的眼,輕聲問:「死了嗎?」

  柳延閃開他的視線,稍後又挪回來,迎上去,道:「那棺木你都鑽過,裡面可不是一個死人?」

  「是。」伊墨說。

  柳延抿了抿唇,突然道:「你藏的那幅畫在哪裡,拿給我看。」

  他說的是那副火盆裡取出的畫,伊墨拿出來,兩人將畫卷展開,隔了近七十年光陰,畫紙微黃,畫中景物卻依舊鮮鮮潤,飛舞的桃花,糾纏的肢體,那年那月作畫的心境似乎又歸回腦海,柳延眨了眨眼,眼角濕潤,泛起了紅。

  「弄些筆墨來,」柳延說。

  顏料墨汁,粗細不一的毫筆,便呈在桌案上。

  柳延走向桌案,將畫卷鋪展其上,自己研墨,待墨汁研好,才提筆一笑:「我再添些。」

  伊墨走到他身旁,靜靜望著那幅畫。

  院裡人聲漸消了,沈玨送走賓客後重新關好門,趕去廚房忙碌著一家人早上的吃食。抓了一把白米撒進鍋,加了水,小火慢慢熬香,又洗了些青菜,切成了絲,米粥熬熟後灑了進去,點了些香油,又準備了兩盤小菜。沈玨端著木盤喚兩人吃飯。

  屋裡卻毫無動靜,平白的沒人理他。

  沈玨納悶了一會,自己推開門走進去。柳延正伏在案前,也不知是在寫還是在畫,聽到他叫喚,又進了屋,連頭都未回一下。伊墨負手站在一旁,勾著頭在看。兩人顯然都凝神專注,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

  沈玨放下菜餚,踮著腳尖走過去,湊到兩人身後,也直勾勾的拿眼睛瞅——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你們都不理我。

  一入目便是大片的紅,像是染在眼眸上。

  那樣落英繽紛,層巒疊嶂的紅。十里桃花,怒綻了天地。花海裡一雙人,交疊在一處,恣情而安寧。

  沈玨只看了一眼,待明白那畫上是什麼,自覺地收回了游離的視線,對畫中兩人不再多看,轉而關注柳延的筆下。

  畫中那雙人的不遠處,多了一塊青石,隨著他的筆鋒勾轉,突稜而起的青石上,逐漸顯現出一件折疊的衣物。

  那衣物伊墨認得,沈玨也認得,通體烏黑的鐵片,縫製在一處,成就了將軍身上的盔甲。烏黑玄甲在青石上光華暗轉,煞氣逼人。柳延筆下停了停,又換了一支筆,略頓後,青石旁又有一柄長劍,劍鋒收鞘,躺在地上的花瓣裡。

  柳延收起筆,不知想到什麼,將那畫提了起來,走到兩人身前,舉高了展給他們看。

  將軍卸下的甲冑放在青石上,青石不遠處,是一雙恣情的人。墨跡漸乾,伊墨伸出手,在那盔甲上撫過,畫中的繽紛花瓣一下子鮮活起來,似乎微風吹拂,畫卷裡紛紛揚揚,揚起一場盛大的花瓣雨。天上人間。

  待風停下,幾瓣桃花落在玄甲上,安安寧寧,彷彿盔甲一直在那裡,花瓣也一直在那裡。並非新添。

  一直都是——故鄉。

  任時間輾轉,流年不歸,書生或將軍抑或傻子,至始至終都未變過,是他的故鄉。

  故鄉,便是遊子尋尋覓覓,跌跌絆絆走了許多彎路,最終都要回去的地方。

  也是他的故鄉。柳延看著那副盔甲,神態安詳,低聲輕語道:「季玖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來找你了。」

  ——來找你了。

  欠你的,都還你。傷你的,都補給你。

  兩世的溝溝坎坎,縱橫交錯的傷,想要用這一世抹平。

  這一生,即使短暫,也要好好的,認真的,一起度過。

  伊墨牽了他的手,扣在掌心裡,十指交錯,掌心相貼。

  許多話他們不用說,目光相接便足夠,知道對方所思便是自己所思,對方所求便是自己所求。

  他們是一家人。所謂家人,不僅僅是住在一起,而是互相為伴,彼此包容,相愛相親。

  最後,同聲相應,同氣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