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回到山中,已經是寒冬。剛剛下了一場雪,林木都披了一層白衣,連呵出的氣都是白色的,彷彿與天地融為了一體。

  天寒地凍,林木凋敝,枯枝敗葉被白雪埋起來,只有踩上去時,才能感覺到腳下非同尋常的鬆軟。這些枯葉等到來年,就會變成肥沃的養分,深入泥土中,滋養抽枝發芽的樹木。它們敗落,又以另一種形態回歸,生生不息,自然也就沒有苦痛。

  柳延見到了那松樹精。

  在這敗落的山景裡,松樹是唯一的綠色點綴,所以要找到他並不難。

  作為父親,兒子結交了怎樣的友人,面子上不說,心裡也是在意。雖然知道沈玨一直在尋找皇帝的轉世,並遲遲未尋到,柳延希望沈玨能放下。

  不要找了,別找了,太辛苦。柳延不希望沈玨走上伊墨的後塵,但也知道,有些事情他無能為力。

  很多事情,他們都無能為力。

  或許苦痛掙扎,輾轉尋覓,都只是人生的一個過程。柳延知道自己作為父親,也不能護他一世。沈玨的一世太長,而他又太短。護是護不住的,沈玨早已成人,他攔不住時光的步伐。他什麼都攔不住,什麼都阻止不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光陰殘酷的流轉,讓他護在掌心裡的孩子,長大成人,去受成長的過程裡,必須受的苦。

  小松樹精感應到沈玨時,幾乎狂喜起來,無風自動,枝幹搖擺,粗壯的松樹下又落了一層雪,接著松樹下飄出一個虛虛幻幻的影子,蔥綠的一抹,呼喊著「沈哥哥沈哥哥」,便朝沈玨撲了過去。

  沈玨張手接住,頗有些尷尬。此時站在一旁柳延笑了起來,聲音悶悶的,似乎壓抑著什麼,他笑的沈玨更尷尬了,喊了聲:「爹,別笑了。」

  他胸前的小松樹精這才注意到還有旁人,發現其中一人是那唯恐避之不及的半仙蛇妖,頓時駭的臉色慘白,從沈玨懷裡退出,倏忽一晃,躲回了本體裡。樹木修成的精怪,靈識與本體息息相關,他害怕,那松樹也跟著顫顫巍巍,連松枝都在哆嗦。

  這還是兩百多年來,柳延是第一次見到松樹發抖,樹幹不動,樹枝卻哆哆嗦嗦,松針都抖下了一層,明明是粗壯的一棵松樹,卻駭成這個模樣。柳延益發覺得好笑,裹著狐裘斗篷,笑的蹲在地上直不起身。

  「爹,」沈玨甚是無奈,怕他笑的太狠,嗆住了氣,一邊給他順氣,一邊道:「有什麼好笑的,笑成這樣?」

  柳延低頭不吭聲,只是笑,笑的肩頭悶顫,好一會才止了笑,瞟了他一眼道:「沈哥哥。」

  沈玨一張俊臉頓時通紅。

  伊墨也蹲下身,認真嚴肅的道:「該叫小沈哥哥。」

  他這樣一湊樂,柳延更是憋不出,連天大笑,直笑的渾身癱軟,蹲都蹲不住,一頭扎進伊墨胸前,蹭著眼淚喘不過氣的道:「沈哥哥,沈哥哥……好一個沈哥哥。」

  沈玨被取笑的滿臉都是紅,又羞又窘,本來好好的一個稱呼,硬生生讓他們笑到扭曲的境地,好像那小松樹精叫的不是沈哥哥,而是情哥哥似地。平白添了許多肉麻。肉麻到連沈玨都覺得牙幫子酸了起來——也是怪,以往怎麼不覺得。

  伊墨把笑到癱軟的人扶起來,攬在懷裡,望著那還在哆嗦的松樹,也不說什麼,只道:「既是喚他哥哥,也該出來見見我們,如何就遇鬼似地躲起來,像個什麼樣子。」這語氣,分明是長輩的苛責了。

  小松樹精遲疑了一下,到底拗不過對沈玨的喜歡,深怕自己的膽怯惹的他們不高興,以後不再讓沈玨來找他。所以怯怕著,還是重新走了出來。只是心裡忍不住好奇,修為和他差不多的沈玨哥哥,如何就有這樣可怕的父親。半仙的妖,他還是第一次遇見。又見他懷裡笑到失態的柳延,更是好奇,都說凡人膽小如鼠,這樣一個普通人,如何就不怕他們。

  另外他雖膽小卻也不傻,自然體會得出,這兩人對他並無惡意,所以才敢重新走出來,化作人形虛虛渺渺的一抹,站到伊墨跟前,垂著頭,不敢吭聲。連氣都不敢大喘一口,深怕一個不慎,惹他們不高興,被這不知修煉了幾千年的老妖怪一口活吞了。

  等他站定了,柳延才慢慢止了笑,道:「抬頭我看看。」

  小松樹精抬起頭來,也是清清俊俊一個少年模樣,一身綠衫,高挑細長,脊樑挺得筆直,就是瘦了些。柳延一想到他就這麼呼喊著「沈哥哥」撲進小寶懷裡,又想笑了,忍了幾忍,才把湧上來的笑意嚥下去,正經的道:「這些年在山上從未見過你,想來是怕了我們。今日你也見了,有你想的那般駭人嗎?」

  小松樹精抬頭快速的看了他一眼,連忙低下頭去,搖了搖腦袋,耳根後面紅紅的,想是心思被挑穿,羞窘罷了。

  柳延道:「既然你與沈玨要好,我們自然也對你另眼相看,往後不必四處躲藏。」

  小松樹精聽他不拒絕自己與沈玨相交,頓時喜出望外,忙忙的抬起頭來,露出笑容。

  這笑容,倒真是乾淨。柳延想他或許是樹木修成,從小到大就長在這山上,不能像飛禽走獸般四處遊蕩,對人世更是毫無歷練,所以心思也乾淨的很。喜怒哀樂,都明明白白的展露在臉上。笑起來就是笑,沒有一絲作偽,笑容純淨難得。柳延突然覺得,若是有他相伴,沈玨餘生也不會寂寞,他也可放心。只是,沈玨無心。

  沈玨是狼,對伴侶忠貞不二,這是狼的天性。儘管身體裡有人類的血液,卻在他們身上學到了感情的從一而終。這一點,很難更改。

  可眼前少年的眼底又明明白白,有著對沈玨的傾慕。縱然只是凡人,柳延也知道,這又是一場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殤。

  心頭覺得悵惘,柳延對伊墨道:「你們先回去,我與他頑一會。」

  伊墨自然懂他,一搭手,帶著沈玨離開了,沈玨走了兩步又回頭,衝著站在柳延面前惴惴不安的小松樹精喊道:「你別怕,我爹好得很。」說完這句,才放下心,跟著伊墨走掉了。

  柳延外表雖是年輕,眼神卻深沉的很,看了一眼小松樹精,便牽了他的胳膊,帶著他在這山林裡慢慢踱步,半仙的老妖怪一走,小松樹精無端的有些懼怕之前並不起眼的這個凡人來了,被牽著胳膊,也不敢掙脫,亦步亦趨小心翼翼的跟著他,心頭忐忑,不知何為。

  慢慢踱了半個時辰,柳延才開口,語氣是溫和的,問:「你離不開這山林?」

  松樹精小聲道:「我修行淺,至多離本體三五里地,再遠就不行了。」

  「修煉多久了?」

  「兩百八十年。」

  柳延點了點頭,又沉默片刻,才冷不丁突然轉了話題:「你喜歡沈玨?」

  小松樹精臉有些紅,又有些茫然地望著他:「什麼是喜歡?」

  他問的認真,沒有作偽的痕跡,由此可見,確確實實是不懂。柳延看他,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伊墨來,心道這些修行的妖精,難道個個都是這樣麼?又呆又傻,將來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柳延想了一會,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道:「沈玨有喜歡的人。」

  「啊?」小松樹精愣了一下,莫名的覺得不舒服,心頭酸酸的,還有些澀,本能道:「我怎麼沒見過?他也沒跟我說過。」言辭間,無意流露出將沈玨視為己有的意思來,他自己或許還未曾領悟,柳延卻聽的明白,心中猜疑才算落了底。伊墨說的沒有錯,這小妖精,真對沈玨動了情。

  柳延道:「那人死了。」

  小松樹精又是一愣。

  「他死了,這些年沈玨一直在尋他轉世。」柳延淡淡道:「你離不開這山,將來沈玨卻要雲遊天下,四處找尋。你怎麼辦?」

  小松樹精腦子裡一時有些亂,聽他這麼問了,想也不想的答:「我陪他一起找不行嗎?等我再修行一段時間,就可以脫離本體,陪他去找那個人。」

  柳延不說了。

  小妖精膽子小,又單純的很,卻想也不想的給了他這個答覆。不需思考的回答,往往是最真實的答案——我陪你。

  不論做什麼,不論去哪裡,他陪他。或許將來會後悔,也會傷痛,但這份心意是最重要的——因為是自己選擇,再苦也甘之如飴。

  連他都沒有評價的權利,自然也無權干涉或左右他們的意志。至於將來找不到如何,找到了又如何,那些事他管不上,也相信,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孩子,會有最妥善的處置辦法。

  柳延笑了一下,道:「去我家不去,沈玨此時定在收拾院子,你去不去幫他?」

  小松樹精一聽能和沈玨在一起,哪有不去之理,加上柳延雖然隱約讓他心生畏懼,卻也感受到了善意,就放大膽子,點了點頭。

  柳延便帶著他回家了。

  院子裡沈玨揮著竹帚在掃地,將滿院的積雪清到角落裡,堆成一座小山丘。伊墨坐在房頂上,無所事事,便看著兒子忙碌,一邊施法,幫些小忙,比如勾勾手,讓木桶從廚房裡飛出來,飄到河邊自己汲水,又飛回水缸邊,將滿肚子水傾瀉進去,而後繼續飛,直到水缸裝滿,飛來飛去的木桶才得以休息。抹布則還在孜孜不倦的擦拭各處灰塵。

  小松樹精跟在柳延身後,第一眼望見的就是這說不出的詭異,卻又溫馨的繚亂場景。

  早已習慣這些,柳延視若無睹,坐在剛剛拭淨的椅子上,敞開的房門裡便飛出茶盞茶壺,落在他手邊。沈玨頭也不抬,一邊掃地一邊道:「爹,天冷得很,你喝點熱茶,一會回屋裡去,火盆已經燃好了。」

  屋頂上坐著的伊墨終於站回庭院中央,柳延問他上屋頂幹什麼,伊墨說煙囪被堵住了,故而疏通疏通。

  說著回屋,又將被褥都拿了出來,扔上了庭院裡唯一一棵大樹,就著枝幹,也不用扯繩索,直接晾被子。他一人時,對什麼都無要求,唯有跟柳延在一起時,連睡覺的鋪蓋都挑挑揀揀,定要從被子上嗅到陽光的味道,懷裡摟著柳延,才覺著睡得舒適。

  他們說著話,小松樹精早已溜到沈玨身邊,躍躍欲試的想搶他的掃帚,幫他的忙。

  屋子裡和院子裡的地已經掃的差不多了,只因天寒地凍,沈玨怕地上濕滑,故而掃的仔細,見小松樹精慇勤,也不客氣,竹帚往他手裡一塞,叮囑一定要掃仔細了,連院門外的地都要掃乾淨,才捲了袖子,進廚房去做糕點。

  剛進了廚房,又探頭問:「爹,你們想吃點什麼?」

  伊墨坐在椅子上與柳延一起喝茶,聞言扭過頭道:「松仁酥。」

  小松樹精傻傻的,硬是沒聽出自己被人拿來取笑,連忙放下竹帚,熱切地說:「我有好多松子,小沈哥哥你要嗎?」他已經改口,叫「小沈哥哥」了。

  柳延一口茶含在口中,險些噴出去,又忙忙嚥回來,燙的舌頭都發麻,橫了一眼伊墨,意思說:你且收斂著些罷!

  伊墨轉開視線,認真端詳手中的熱茶,彷彿那東西他從未見過,看的分外認真。

  那廂沈玨明知道伊墨壞心眼,當著小松樹精的面也不好戳破,只好接了對方拿來的一堆松子,裝著什麼都不懂,繼續做點心。抽出空來,對著柳延擠眉弄眼,目光可憐兮兮,指望著爹爹發慈悲,把這個老妖孽帶回房去吧,別折騰他了。

  柳延收到了兒子的求救,眨了眨眼,竟然也轉開了視線,低頭認真研究手中熱茶。

  沈玨直磨牙,卻有外人在場,這口氣他忍了。

  從未離過山的小松樹精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人接觸,處處充滿好奇,因此格外認真觀察他們一家,只以為山下的世界,人人都是如此,家家都是這般。

  和樂美好,甜美融洽。

  並不知道,這個家的美好,只若曇花,綻放不過是悄然一瞬。

  他不清楚,這家中三人卻都清楚,所以這一瞬,他們更是分外珍惜。

  都有了珍惜的心意,日子就彷彿是踩在雲端上過的,飄飄然讓人幾乎以為這場夢永不會醒。

  寒冬裡迎來了新年,孤山上燃了許多爆竹,熱鬧了一宿。新年過後又到正月十五元宵節,連伊墨都鑽進了廚房,學著裹餡包元宵,先前幾個將芝麻餡裹出來了,後面就做的有模有樣,一家人煮了一鍋元宵,放了桂花蜜,擁在火爐旁吃著自己做的元宵,過完了這個節。

  寒冷的冬天一轉眼就過去了,山林又萌發新綠,蟄伏的生靈活動起來,在林子裡吵吵嚷嚷。小松樹精時常來這山中唯一的院子裡做客,說是做客,這一家人散漫慣了,連柳延都越來越散漫,少了教條禮俗的約束,拿他也不當客人。見他來了點了頭,照舊做自己的事。

  這日小松樹精又跑來玩,站在門外,院門未鎖,卻是閉著的。他推開門,喊了幾聲,也無人應答。

  山林裡只有他們一家,所以出門也無須閉戶,小松樹精在院子裡轉了一圈,掩好門跑出去尋了。

  最後在山腰的溪流邊找到了這一家子,他的小沈哥哥化了原形,通體烏黑的一條巨狼,側躺在草地上合眼睡覺,豎著的耳朵偶爾一抖一抖,明知道他來了,卻懶得睜開眼。而黑狼毛茸茸的肚皮上歪著一個腦袋,卻是柳延,枕著黑狼也在打盹,身上還纏著一條大蛇,埋頭紮在他的衣襟裡,同樣在睡覺。可不是,春困的日子,氣溫不冷不熱,陽光又正好,不睡覺做什麼呢?

  一家三口裹纏在一起,他們頭頂上枝葉繁茂的樹萌,遮住了臉上的光線,給他們一個好夢。而身上樹萌罩護不住的地方,暖融融的春日陽光,在他們身上脈脈流淌,彷彿睡在金色殿堂。呼吸間是草木清香,耳畔有溪水潺潺,還有家人的溫暖。

  這一幕彷彿烙印,深深的烙進了小松樹精的腦海裡,並終生沒有忘記。

  彼此親愛,彼此相依。

  若不是夏天到來,這一家雲端上的日子還會一直飄下去,自欺日子還長,自欺時候還未到。可是,夏天已經來了。

  日頭猖盛,單衣薄衫的柳延坐在溪邊,光著腳丫伸在溪水裡,腿上趴著一隻狼。柳延拿著犀角梳,在黑狼的毛皮上梳理,時不時的,梳下一把毛來,扔進溪水飄走。

  沈玨歎氣道:「我若是蛇就好了,也不用到了夏天就這樣。」

  伊墨躺在一旁扯狼尾,一扯便是一撮毛,吹了口氣,那狼毫就飛起來,蕩蕩悠悠,許久才落下,他一邊玩一邊道:「當年我就不想養你,身上畜牲的腥臊味也就罷了,夏天常常弄得到處都是狼毛,喝杯茶都能喝到你的毛皮,真真是討厭的緊。」

  沈玨羞惱的道:「哪有什麼腥臊味,你自己是條蛇,一股土丘味倒是真的!」

  柳延抬起眼道:「你們有什麼好爭的?都是畜牲,還互相嫌棄。」

  一狼一蛇頓時啞言。

  柳延又道:「我怎麼覺不出你們說的味?」

  「父親修煉這麼多年,早已辟榖,汲天地靈氣,自然沒有什麼味道。」沈玨說,「一會我去抓條野蛇來,你就知道他原來是個什麼味。」

  伊墨一把抓住狼尾,冷笑一聲道:「我看不如現在把你踹河裡,落水的狗身上味道可是大發了。」

  「我才不是狗!」沈玨喊,要抬起頭與他爭辯,被柳延一把摁住腦袋,摁在膝蓋上道:「別動,還沒好。」沈玨只好又趴回去,頗為委屈的道:「爹,我不是狗。」

  柳延笑了一聲,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腦袋,安慰道:「我知道。」

  沈玨立刻被安慰了,加上被梳理的舒服,身上厚厚的毛髮也逐漸輕盈,頓時哼哼起來。

  他那樣子太滿足,伊墨實在是看不過眼,一腳踹了過去,「嘩啦」一聲,威武的黑狼頓時成了「落水狼」。

  水裡的黑狼撲騰幾下站起身,惱羞成怒,一躍身就朝伊墨撲過去,伊墨快速伸手,兩者間立時豎起一道無形的屏障,黑狼沖了幾次都衝不過來,耳朵頓時耷拉下來,楚楚可憐的朝他喚:「父親。」

  伊墨置若罔聞。

  黑狼又喚:「父親。」一邊垂頭搭腦的踱幾步,圍著屏障繞圈圈。他身上滴著水,又垂頭喪氣,看起來真是可憐兮兮。

  伊墨猶豫了一下,收了法。

  果然,前一刻還萎頓的黑狼立時精神,猛地朝他撲過去,把伊墨撲倒在地,然後痛快的甩甩身子,把一身的水連著狼毛一起,甩了伊墨滿臉滿身。

  伊墨抹了把臉,躺在地上甚是無奈的歪頭看向柳延,說:「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黑狼拿濕乎乎的臉在伊墨臉上蹭,又把他剛抹淨的臉蹭濕,還頂無辜的說:「也是您教的。」等到伊墨又要踹了,才閃身跳到一邊,再次甩毛。

  伊墨坐起身,弄乾淨了身上的狼毛和水滴,望著那黑狼撇撇嘴:「今年冬天把你扒了皮,給你爹做狼皮褥子……」話還沒說完,伊墨猛地收了聲。

  冬天。哪裡還有冬天呢?

  柳延原是一直瞅著他們笑鬧,也是此時,笑聲戛然而止。

  沈玨蹲在一旁,默默地恢復了人形,仰起頭看了看天。或許是光線太過熱烈,他的眼眶潮熱,竟要落下淚來。

  三人俱是無話。

  小松樹精找到溪邊時,見到的就是這異樣沉悶的場景,心中驚異了一下,問:「你們怎麼了?」

  無人回答他。有些事,至親知道,至愛知道。其餘的人,都是無關緊要的。他們連說,都懶得說。

  因為很多事,外人不能體會,也無從難受。他們心中有愧,因為受傷最重的,只有他們至愛之人,能讓他們愧疚的,也只是至愛之人。

  其餘的人,又怎麼會明白呢?

  沈玨走過去,坐在兩人身邊,道:「爹,你怎麼想的?」

  這個話題,他們不曾深談過,各自都是掩藏起來,輕易不敢說出口。

  柳延淡淡道:「我只想著,到底還是對不住你。」

  「什麼?」沈玨問。

  柳延轉過臉,望了他好一會,才撫了撫他的頭,輕聲道:「你我父子兩百多年,近三百年光陰,我卻極少在你身邊……如今,怕是又不能陪你了。」

  沈玨愣了一下,「爹?」

  柳延招來小松樹精,道:「往後,你陪著他。」

  小松樹精不知所以,卻也點點頭:「我當然陪著小沈哥哥。」

  柳延笑了一下,望著沈玨泫然欲泣的眼,忍不住也心酸起來,抱著兒子,摟在懷裡卻是無言。

  沈玨不傻,向來聰慧,自然懂他話裡意思。幾天後父親若是走了,他爹也是要跟著去的。所以,才會說「又不能陪你了」。

  ——不能陪你了。

  沈玨想,自己生下來本來有爹娘,他尚未記事時,親生爹娘就沒了,成了孤兒。也不覺得有多委屈難過,沒了親生爹娘,還有這樣的父親與爹爹,都對他好得很,從小不曾讓他受一分委屈,雖然是妖,卻生活在大家族裡,誰也不敢瞧不起,誰也不敢欺負。後來,爹爹死了,只剩父親。他們找了許多年,中間吃了那麼多苦,終於又能一家團圓。

  不過一年,父親又要走了,連爹爹都不肯留下來,也跟著要走。

  偏偏就把他一個人拋下,活在這麼大的世界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孤單單的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沈玨咬了咬牙,道:「我跟你們一起。」

  柳延猛地抬頭道:「不行!」

  小松樹精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在一旁猶疑的看著,一雙眼睛看看沈玨,又看看柳延和伊墨,誰也不肯告訴他什麼,誰也顧不上這個時候看他一眼。也就是這個時候,小松樹精意識到,他們的善意和好,都是有限度的。他們拿他,只是外人而已。明白過來的小松樹精難過起來,還夾雜著幾分委屈,這些情緒他自己都理不清,只覺得自己一直拿他們當自己人,像親人一樣,為什麼他們就不能拿自己當親人?委屈了一會,見他們仍是連眼尾都不看自己一下,這委屈就變了質,隱約有了兩分憤懣。

  呆呆站了一會,小松樹精掉頭走掉了。心想你們不理我,我也從此不理你們就是。這一會兒,他全然忘了剛剛還答應柳延,陪著沈玨的事。

  卻不知道,他走開時的背影,柳延看到了,看的很清楚,而後做了結論,這樣的性子,是不合沈玨的——比起前世嬗變的帝王,這小松樹精,甚至還不如他。

  柳延對沈玨道:「你還有自己的事要做,自己的人生要走,如何就跟著我們?難道能跟一輩子嗎?」

  沈玨慘慘的笑了一下:「我又找不到他,可不就跟著你們。」

  「找不到就慢慢找。」伊墨說,「你既然答應了,怎麼能反悔?我可沒教過你這樣做人。」

  「……那我找到了,就能找你們了嗎?」沈玨問。

  伊墨沉默了一下,才道:「你上哪裡去找我呢?」又看向柳延,說:「你真要跟我一起嗎?」

  柳延笑了一下:「我丟下你以後,你找的苦不苦?」

  伊墨想了想,回道:「找的時候,還是苦的。」

  苦,他第一次承認。一路尋覓,也不知道他會在哪裡,又忍不住想像,他會變成什麼模樣,長成什麼樣的性子,甚至明明算出來他轉世之地,仍然控制不住四處尋找,怕自己會失算,怕自己找不到,怕人海茫茫的錯過。所以轉世季玖那一回,明知他會投生在富貴之家,西南之地,也管不住自己,東南西北都找遍。就怕錯過,就怕蹉跎。

  結果還是錯過,還是蹉跎。也只有這個時候,才會意識到,即使自己活了千年,能騰雲駕霧,會呼風喚雨,也是一無是處。

  在命運面前,連他也不過是一隻螻蟻罷了,毫無用武之地。就是這樣無用,還有人喜歡,還有人把他放在心尖上,他又如何能不找這個人。

  苦也不怕,只要想一想那些美好,一路的辛苦,最後也熬成了甜。

  「我只能活幾十年,」柳延輕輕說:「縱然不怕苦,去找你,又能去哪裡找?我便是活著,也活的無望。你就捨得丟下我,受你受過的苦?」

  伊墨伸出手,將他擁進懷裡,低語道:「捨不得。」等了片刻,又道:「我也不捨得你死。」

  柳延閉上眼,倚在他肩頭,「那你活著,不行嗎?」

  「我……怕是活不了現在這樣了。」伊墨撫著他的背,低低道:「你忘了嗎?我是蛇妖。沒了道行,就是一條蛇而已。」

  這,才是答案了。

  失了道行,摘了內丹,他就什麼都不是。不是伊墨,不懂人言,也就沒有了風華絕代。

  只是無名無姓,山中的一條蛇。只會在枯葉層下遊走,在洞穴出沒,吃著生野的動物,遇春而醒,逢冬則眠。

  或許會被蒼鷹禿鷲叼走,被啄開蛇皮,噙走內臟,那樣連死也死的痛苦。

  還不如,將道行連性命一起交出去,什麼都不要,什麼也無有。

  起碼生命的最後,能夠與喜歡的人耳鬢廝磨,還能一起吃碗元宵。

  僅僅這些,便抵得上他千千萬萬年的壽命。

  也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