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我們都是父親。

  伊墨知道,很多事情上自己擰不過柳延,三生三世,在他面前,他都是敗北的多,完勝的少。

  這人從來都執拗,又辯才出眾,無理都能說出三分理來,況且此時,他確實有理。

  當自己還是蛇的時候,應該也是做過父親的。那些潔白蛋殼裡孵出的無名無姓的幼蛇,不通人語,未開靈竅,茫茫然出生長大,獵殺果腹,又茫茫然死去。

  但伊墨不知道,曾經出生的那些幼蛇裡,哪個會是自己的孩子。

  雌蛇為保護幼子,會同時與幾條雄蛇交歡,讓每一條與之交媾過的雄蛇以為自己才是新生命的創造者,因此放棄吞食母蛇產下的卵。所以他還是蛇的時候,無法確定自己有沒有孩子,當他成了妖,又不再關心,自己有沒有給那些蒙昧的野蛇做過父親。

  人間遊走百年,學了許多東西,其中關於親緣,伊墨始終覺得這是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即使與凡間女子交好,讓其受孕,那又會生出什麼東西呢?伊墨不知道。不知道會生出一條蛇,還是會生出一個人,甚至,伊墨冷冷的想,會生出一顆蛋來也未必。

  如今,他卻做了父親。沒有血濃於水的維繫,他撫養了別人的孩子——一個半人半妖的小怪物——伊墨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第一眼看到巴掌大的小狼崽時,他便認定,這是個怪物。

  人就是人,妖就是妖,各自存與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鴻溝廣闊,任誰都無法逾越。小狼崽卻輕易做到了,他是人類與妖怪的結合物,半人半妖的出生在這個世上,也將凡人與妖怪自古以來的殊途定律踩在腳下。所以,伊墨認定,這是個怪物。

  偏偏,他同沈清軒一起撫養了這個怪物,沈清軒對他異常嚴厲,每日授業繁重,要讀書習字,要學許多道理,要精通六藝,騎射超群,偏偏還不准射一隻燕雀。沈清軒用盡手段,來壓制小怪物的野性。被壓制的狠了,小怪物會轉而哀求另一個父親,睜大一雙泫然欲泣的眼,不停的扯他長袖。小怪物的哀兵策略幾乎沒有失敗過,往往哀求兩柱香的功夫,伊墨就帶他去山林裡遊玩,看護著莽撞的小東西不會受傷。

  這個小怪物會在任何時候,都軟著嗓子喚他:父親。

  這一喚,便喚了近三百年。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經習慣對旁人說:這是我兒子。並因此付出精力與時間,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在他需要安慰的時候陪伴在側。

  小怪物會依戀他,信任他,陪伴他,侍奉他。沒有血緣,勝是血親。

  伊墨知道,只要他們還在這人世,只要他們還活一天,小怪物永遠都是個孩子,心中有所依賴,再大的苦都可忍受,並始終心懷希望。

  因為再苦再累,也有一個可以休憩的安寧所在。

  如果這個地方消失了,小怪物會是什麼樣呢?伊墨想了很久。

  很久之後,伊墨道:「我若應了你,那時我也只是一條蛇,記憶裡沒有你。」

  柳延說:「我記得你。」

  ——我記得你。在我有生之年,都會記得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都是我的伊墨。

  都是那個三百年來任時光摧殘,飽受傷害,始終不肯放棄的伊墨。

  活著本身是一件虛妄的事。不知道哪天會天降橫禍,不知道哪天會疾病臨身,短暫的人生轉眼消弭,再也無跡可尋。

  就算活下來,人生的路程總是遍佈殺機,處處荊棘,每條路都是險途,每一步都有可能是絕境。

  他輾轉三世到如今,對生命的熱情已經所剩無多。

  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要活著。

  活著,活下去,痛苦是可以遺忘的,傷痕也可以被光陰抹平,剩下的,只有不可割捨,不能放棄的美好。

  明知他會是一條沒有愛恨的蛇,也想要抱著,摟在懷裡,放在心尖上,陪著它迎每一個升起的日出,共享一場餘輝燦爛的日落,呼吸無跡可尋卻濃密清新的空氣,賞一朵花謝花開——我們已經浪費那麼多光陰。

  是的。即使他是蛇,只要他還活著,柳延就會陪著他,享這世間美好。

  能延長多久,就延長多久。能抓住多少,就抓住多少。

  能不放手,就不放手。

  伊墨知道自己終會答應他。即使一時拒絕,在很久之後,他還是會答應,一如那場嫁娶。

  情字一事,就是這樣一物降一物,掙扎抵抗都成了可笑的徒勞無功,再大的不甘最後也變成心甘情願的事。

  伊墨說:好。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伊墨在答應的同時想起柳延曾經問過他,尋找那麼多年,苦不苦?伊墨想,往後自己再不認識他,只是一條平庸的小蛇,或許會咬他,也會傷害他。

  ——那時候,你苦不苦?

  伊墨想問,但並沒有問出口。答案是一定的。但是柳延願意承受這份苦,就像當年他心甘情願承受季玖給他的苦。

  一旦心甘情願,苦也就有了緩衝餘地,不會苦的那麼徹底。

  事實上,伊墨想說,他認識他之前,從不知道什麼是苦。

  活了千年,清修千年,在別的妖物眼裡,這樣的清苦是難以忍受的苦難,而對他,卻不是。雖然並無快樂,也無辛苦。

  就是這樣不快樂也不痛苦的活了很多很多年。

  然後他認識了沈清軒。

  很多人的人生,都是先從苦開始,慢慢轉而成甜。

  他卻相反,十三年的相識,他首先嘗到了甜,那種甜並非濃烈的讓人牙根發膩,卻淡而悠久,包圍了他十三年,浸泡了他十三年。

  之後,那些甜乍然回收,留下了揮散不去的苦,他這才學會體味苦的滋味。

  那是他漫長生命裡,第一次知道何謂苦,也才明白,原來這十三年的人生,是甜的。

  四處尋覓,緊追不捨,不是因為習慣了苦,而是記憶裡,始終有一塊地方儲存了那些清甜的往事,這些記憶讓他受再多傷,也沒有捨得放手,彷彿飢餓的人尋找食物,沙漠裡的動物尋找水源,要尋找甜美的滿足才有辛苦的跋涉。

  伊墨伸臂將枕邊人攬住,揉進自己懷裡,為他將來要受的苦心疼,卻沒有試圖阻止。

  即使很快他會成為一條野蛇,沒有人類的記憶,不識親疏,沒有愛恨。但在此之前,伊墨肯定自己的心情,無論自己變成什麼模樣,都希望與這個人在一起。不記得也沒關係,只要柳延不放手,他們依然會在一起。

  只要在一起,什麼都可以承擔。這是柳延的心情。

  他知道柳延的心情與想法,就像柳延明白他的擔憂和顧慮。

  撫著他的背,柳延道:「沒關係,只要我活著,就會護著你。你的毒對我無用,你就是咬我,我也不怕。」說著柳延突然想到什麼,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人拔了你的毒牙。」

  伊墨卻思索片刻,問他:「沈玨呢?」

  柳延說:「我記得他小時候,你餵他吃過一粒丸藥。他應該也不怕你的毒。」

  做這些事的時候並沒有放在心上,所以伊墨記不起來,他起身出了門,沒一會又回到屋裡,手心裡握著一個青瓷瓶,放在桌上道:「這裡有一些藥丸,萬一將來我誤傷了誰,你給他吃了,就會沒事。」

  柳延點點頭:「我記下了。還有什麼?」

  伊墨想了想許久,終是搖頭:「沒了。」

  柳延熄滅了燭火,一室黑暗裡,拉過他的手。窗外月色皎潔,繁星點點。月華潑灑入戶,落在床畔,映在他們身上。

  他們躺在一起,手牽著手,十指相扣。恍惚多少年歲月,多少年奔波,都只為了這一瞬的踏實安寧。

  心中無限滿足。

  即使依然來不及,白首偕老。

  天濛濛亮的時候,睡在竹榻上的黑狼緩緩睜開了眼,獸瞳圓潤有光澤,帶著剛剛睡醒的迷惘,在目光觸到蒼冥的天際漂浮而來的一朵祥雲時,眼中睡意驟然消失,殺機立現。

  日子到了。黑狼轉過頭,回身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房門依然緊緊閉合,沒有一絲要打開的跡象。

  妖的生命太長,他到今天活了三百年,生命裡亦有許多過客,其中不乏知己好友,然他依舊盛年,那些人卻早已不見。

  最後能陪伴相依的,只有親人。

  人生如白駒過隙,繁華轉眼凋零。這山中小院,房內一雙人,就是他的繁華人生。

  木門沒有打開,沈玨跳下竹榻,在門前端坐。

  遠際蒼冥天空,祥雲愈發近了,仙家的氣息在這一刻彷彿閻羅的煉獄,逼近這安於一隅的院落。

  沈玨靜靜守著,屋裡的人不出來,那麼,誰也別想進去。誰也別想破壞這些,僅餘不多的美好時光。

  守在門前的黑狼倨傲的揚著頭,目光沉靜如水,仿若石雕泥塑,凝固在木門前,一動不動。

  誰說守護本身,不可以是一件幸福的事。

  總算,這個世上,還有想要守護的存在。

  祥雲在院外消失不見。站在小院門口的仙人似有所覺,並未冒進,轉而與門側的青石上盤膝打坐,靜候院門自己打開。他也有許多的光陰,漫長無際,早已在這無窮無盡的時光裡,熟稔的氣定神閒。

  磅礡的一輪紅日,從遠處的地平線上升起,璀璨的陽光帶著清晨的絲絲微涼,灑滿院落。小院中唯一一棵大樹也沐浴在清晨的陽光裡,微微搖擺的翠綠如琥珀的樹葉,在陽光中閃爍著剔透的光。

  陽光公平的灑在通體烏黑的巨狼身上,黑色毛皮被鍍上了脈脈流淌的一層金澤,他望著那輪紅日,眼神彷彿叢林深處一口古井,有著不為人知的蒼蒼隱秘——如果可以,他願付出一切代價,換這輪太陽的永不升起。

  身後的木門極輕的「吱呀」一聲,緩緩開了。

  陽光正盛,夢想總是輕易幻滅。時辰還是到了。

  伊墨從門後走出來,看著眼前的黑狼,巨大的狼身在他眼前直立起來,兩隻前爪攀在他的胸前,獸瞳裡漣漣一層水光。

  伊墨撫著狼頭,道:「你跟我走。」

  黑狼愣了一下,望向他身後,柳延站在那處,笑容清淺:「一會,把他帶回來。」

  伊墨走到院門處,拉開了門閂。

  門外仙人從青石上起身,走到他面前,問:「想好了嗎?」

  伊墨「嗯」了一聲,軒起唇角,微笑道:「打回原形吧,把命給我留下。」

  「不改了?」

  「不改。」

  仙人望著他,許久長歎一聲:「走吧。」

  伊墨回頭,看向房門處的那人,一身青袍薄衫,未曾束髮,散落的長髮在山風中輕輕揚起,又輕輕落下。

  清古冶艷,秀潤天成。

  伊墨走過去,面對著面,唇觸著唇,低聲道:「何其有幸。」

  ——何其有幸,讓我遇見你。

  枯索無味的人生,有了甜與苦,有了酸澀和熱烈,五味俱全的濃墨重彩,洗去蒼白。

  鮮活的活過,愛過。

  何其有幸,不負光陰,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