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許明世只留下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就要離開。柳延一時也想不出阻攔的理由,指著沈玨,讓他陪同前去。雖開春後,卸下厚重棉衣的許明世精神大好,卻終究是古稀老人,這樣一個老人孤身在外,柳延放不下心。

  沈玨沒有多話,很快收拾好行裝,隨他一起出門。

  許明世見沈玨跟上本想阻攔,最終卻只張了張口,他終歸是老了,也會害怕自己半途出了意外,有個年輕人在旁照應,心裡也多份安定。只是他依然沒有說要去哪裡,一路上默默無言,眉頭緊鎖著顯然滿腹心事。他不肯說,沈玨也不好多問,背著行李走在一旁,沉默的彷彿並不存在。

  一路加快步伐,在日頭落山前,兩人已經離開羅浮山五百里地。以沈玨的腳力,原本還能走的更遠些,許明世卻明顯走不動了,只是五百里地,他施法不緊不慢奔走一天,停下來時已經面色蠟黃,額頭冒汗。

  兩人停在野外,暮色已深,沈玨環顧四周,覺得景色略有眼熟,站了片刻,沈玨朝東邊走去,走了約三里地,繞過一條曲徑小路,穿過一片麥田,沈玨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座廟宇。沈玨連忙又走回去,對許明世道:「找到了個落腳的地方,我們去那裡過夜。」

  許明世點點頭,跟在他身後,兩人一起進了廟裡。

  廟宇不大,小小的一座,雖是簡陋,卻也還乾淨,泥塑的神像面前擺著供果,長明燈日夜不熄的燃著,廟裡有個小和尚正在續香火,聽見腳步聲回過頭見到來客,連忙合手行禮道:「施主有禮。」

  沈玨道:「借貴地一宿,明日清晨就離開。」

  小和尚道:「好說,」又問:「飯食也有,只是清淡,施主若是不嫌棄,尚可果腹。」

  沈玨行禮道謝,「那就有勞小師父。」

  小和尚點點頭,為他們準備飲食去了。

  沈玨走到被供奉的塑像前站了片刻,扭頭對許明世道:「猜猜這是誰?」

  許明世有些乏了,坐在一旁昏昏欲睡,聞言抬起眼看,第一眼覺著陌生,再看第二眼,無端看出兩分熟稔來。又看了一會,許明世猛地睜大眼,瞌睡蟲忽閃飛走,他驚愕地道:「噫,這不是老蛇麼?!」

  沈玨又指了指左側的另一尊泥胎,「這個呢?」

  許明世呆了,有了伊墨在前,這一回很快便認了出來,愣愣道,「你們父子怎麼叫人供起來了?」

  沈玨走過去,從包袱裡取出水囊來遞給他,這才道:「供了有些年月了。」

  對著許明世一張好奇的老臉,沈玨只好講解給他聽,其實也無須大驚小怪,他們雖是妖,卻也救過不少人,尤其是沈清軒死後他們離山尋覓季玖的那些年月裡,父子二人在人間遊蕩,遇著那些不該遭難的人,伊墨總是讓沈玨出手相助,是讓他借此修些功德的意思。因而被人當菩薩供上,也沒什麼稀奇。

  他們腳下這片土地,兩百多年前曾經被洪水淹沒。彼時伊墨父子從此路過,一路儘是哀號悲泣,渾濁的水流中,自上往下滑落的屍體在斷流處堆積成了小山,還有些依然活著卻無法從水中起來的人,在屍堆上奄奄一息。

  官府和當地鄉紳一起救人撈屍,剛救上幾個,又逢大雨,山坡崩塌,泥沙俱下,救人者反被洪流捲走。其時慘狀,若人間煉獄。

  伊墨看不過眼,在暴雨中帶著兒子將泥流裡的人一一救起,又將那些死去的屍體都撈了上來,直到當地府衙和望族富戶將受難的人群安置好,才和沈玨離開這裡。他們走後,劫後餘生的鄉民們在重建家園時,便給他們修了一座廟宇,湊錢請了鄰村一位高明畫師,將他們容貌根據口述畫出來,又請了匠人,將他們照畫捲上的模樣塑了泥胎,此後香火不絕。

  許明世聽了,捻著鬚子忽而笑道:「他們知道你們是妖?」

  沈玨回答道:「那時要救人,不施法怎麼行?他們自然看到了,一開始以為是神仙,後來人救完了,父親說我們是妖,所以他們都知道。」

  許明世呆了一會,忽然說:「我有一次要回師門,因天黑趕路,心情又急,便施了法狂奔。後來天亮了,我回頭一看,嗨,都奔出師門三百里了。」

  說完這事,許明世道:「我常常覺得自己辦事沒頭沒尾,莽莽撞撞,原來你們父子比我更甚。」

  可不是,神仙救人天經地義,妖怪救人還自報家門,難道還不莽撞?萬一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莫說供奉,將來有個大病小災,也要污蔑都是因為當初讓妖怪救命時碰到了妖氣的!

  沈玨道:「管它作甚呢?救起來之後他們怎麼活,就跟我們沒關係了。」

  許明世說:「也是。我在人間久了,到被世俗利祿擾了心智,在意榮辱過甚,慚愧。」

  兩人正閒談著,小和尚一捲簾子走了過來,手上托著木屜,放了幾個饅頭,一盤青菜,一盤豆腐,他道:「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很好了。」許明世說,「多謝。」

  等人退回去,進室內唸經,許明世聽著木魚聲,小聲問沈玨:「那這和尚怎麼回事?」

  「我哪裡知道,」沈玨說:「我也是第二次來,想來是路過見這裡清靜又無人,就在此修行了。」

  這樣的事也不稀奇,許明世就沒再問。

  沈玨倒是問他:「你這一路往西,要去哪裡?」

  「去找我師尊。」許明世說,接著就不再說了。

  沈玨見狀也不再問。

  看許明世吃完飯睡過去,沈玨想起山中柳延,掛念著他一人在家吃了沒有,想著自己出門時可有燒水等等,想著想著,就覺得想也無用,便靜下心,盤膝坐著修行吐納。只有在外面奔走時他才會想起修行,為的是第二日奔走的養精蓄銳,一邊也清一清自己的濁氣。一回到家,卻幾乎連自己是個妖精的事都忘了。

  第二日天明,兩人告辭小和尚重新上路,許明世走的比昨天更慢了些,沈玨皺了皺眉,道:「要去哪裡也不說,若是遠得很,你走這麼慢哪天才能到得了?不若我背你吧。」

  許明世聽了,幾乎跳起來,一副不服老的語氣狠狠道:「我才不要你背。」

  說完拔腿就走,這回心裡不服,加快了速度,很快便耗盡法力,雖一上午就走出四百多里地,晌午卻坐在地上怎麼也起不來。

  沈玨說:「老了就要服老。」說著也不管他頑抗,輕輕鬆鬆就把老頭兒扛上了背,問:「還是西邊?」

  許明世臭著臉哼一聲算是回答,接著就覺著身體一晃,那沈玨一晚上修行,吸足了天地靈氣,跑的飛快,風像刀子似地割在臉上,許明世這時也服了軟,一手籠著自己臉老實趴在沈玨背上,一手緊緊攥著沈玨衣襟,深怕他跑太快,將自己這把老骨頭跑飛了。

  就這麼毫無停頓的跑了一個下午,又奔出了一千多里地。沈玨看天色不早,把老頭兒放下,也覺著有些累了,道:「明日繼續趕路。」

  許明世卻說:「快到了。」

  既然他這樣說,沈玨也不好推辭,將這先前抗拒的不得了此刻又享受的不得了的老頭重新背上,只好奔下去。

  直到夜深人靜,許明世才喊停,沈玨停下步伐,看前方夜景陌生的很。

  「你在這歇了,」許明世整了整衣著,道:「我去去就來。」

  他是出來幫許明世忙的,沈玨很明白這一點,飲了點水盤膝一坐,在星空下繼續修行。

  目的地已到,許明世反而有些猶豫,在山腳站著,不知該不該爬上去。畢竟這樣的事他從未做過,從前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耳邊溪水潺潺,明月繁星在天幕中輝映,許明世站著,直到歎息一聲,終於邁出步伐,沿著山道上去,一直往上,一直往上,他知道在這高聳入雲的山峰頂端,是白雪皚皚。

  而在家中的柳延一直懸著心,不知他們究竟去了哪裡,要做什麼。畢竟許明世只說他能熬過冬天,他沒有說自己熬不過的是哪個季節。倒是那黑蛇沒有絲毫憂愁,雖然仍是他的春天,但有過一次快活,該做的事已做,即使隔了一日身體仍然不舒坦,他也沒再出行去找母蛇。回到家中也是懶散著,在這暖融融的季節還是趴在柳延懷裡打盹,偶爾溜下去找個地方解決內急,又重新懶洋洋的爬回來。

  他一直都是懶散,這段日子裡唯一不懶散的一次,便是找了回母蛇。似乎就這麼一次,就把它那點勤快耗的乾淨,雀鳥從空中落下,啄食院子裡的穀物,他趴在柳延胸口探出頭望了望,似乎在考慮捉還是不捉,最後決定反正不餓,連抓鳥果腹的事都省了,打定了主意,再有鳥飛來飛去,它乾脆連看都不看一眼。

  有時柳延也會放下它去做事,不論多久再回來,他都還在先前放下的位置趴著,一動不動。察覺到柳延回來了,才抬起頭,衝他吐吐信子,示意繼續抱著睡覺。

  終於,他懶到連麻雀都吃準了這是條死蛇,在柳延離開後落下,兩隻爪子踩著「死蛇」的身子,毫不客氣的啄了兩下,然後抬頭欣賞天空。

  柳延挖了些竹筍從院外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奇景。

  忍不住喟歎一句:居然能懶成這個模樣!

  幸好,無論他懶成什麼模樣,每天都會有那麼一點時間,他願意抖開一身懶骨,跟柳延頑鬧廝磨。無論他怎麼鬧,想什麼時候頑,柳延都陪著他。

  對此時的黑蛇來說,這樣的日子,真是最合適不過,最舒服不過了。

  柳延也覺得,這樣的日子,無甚不妥。

  夜裡下了一場雨,因小寶不在身邊,所以柳延清晨醒來就多躺了一會,他醒了黑蛇也知曉,從被子裡溜出腦袋,在他臉上舔了舔,舔完又鑽回去,臥在柳延胸前享受被他撫摸的舒適。

  空氣清新,氣氛寧謐,柳延睜著眼又閉上,自言自語道:「我想吃野菌湯了。」

  大雨過後的蘑菇最是新鮮水靈。柳延突然被勾起饞蟲,怎麼也忍不住,索性決定採些回來,熬一鍋鮮湯滿足胃口。起身梳洗完畢,將黑蛇留在家中,柳延背著竹簍就出了門。

  他離開家不過一炷香的功夫,沈玨便和許明世回來了,只是他肉體凡胎,絲毫不知。

  回到家,沈玨正欲去找柳延,卻被一路沉默的許明世一把扯住手腕,許明世道:「別去。」

  沈玨蹙起眉,狐疑地看著他。

  「我能讓伊墨恢復。」許明世說:「你爹知道了不會肯的。」

  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能讓伊墨恢復,沈玨立刻欣喜起來,在聽到後一句,欣喜又轉變成疑惑,他忙問:「為何?」

  許明世道:「我老了,這樣的術法是要命的。」

  「一命換一命,你爹知道了,會連夜帶著老蛇走人的。」許明世「嘿」地一笑:「我可沒力氣再跑路追人了。」

  沈玨沉默下去。

  許明世道:「在這等著我吧。」

  「非親非故,為什麼要幫我們?」沈玨問。

  「我師尊也這麼問。」許明世說:「他說我跟老蛇非親非故,作甚麼要幫他?」

  許明世抬眼看著沈玨,認真問:「當真,是非親非故?」

  沈玨再一次沉默。

  許明世站在他面前,想起先時在山頂時的對話,師尊已經是神仙,他哪裡找的到,不過是學了伊墨的法子,去山頂挖了他精心釀製的美酒,借此要挾他出來而已。

  他一輩子,就沒幹過這樣的事。

  頭一回幹,居然也做得很好。許明世忽然覺得,自己完全有潛質做一個大奸之人。

  對著成仙的師尊,儘管明知道彼此道行相差萬里,惹惱了他隨時會灰飛煙滅,也願意試上一試。

  因為,並非是那樣非親非故。

  三百年的相識,豈能這麼輕易就被這冷漠的四個字一筆帶過?

  「你是修道之人,又是我門下弟子,現今要為一妖物求人,非親非故,說不過去。」老仙說。

  他們起先都是肉體凡胎,後來一人得道成仙,一人卻墮入紅塵,垂垂老朽。

  面對著面,不是沒有差距的,起碼有一人是失敗的修道者。

  然而許明世沉默良久,卻舒了口氣,緩緩道:

  「我年輕時性子急,跟人三句不合就要大打出手,那時沈清軒還在,時常規勸我。」

  「沈清軒沒了,我雖因吃了不少虧改了性子,卻也常常出錯,惹了不少禍事,因為有伊墨送的那件寶衣護身,從來也沒有受過重傷……直到有一次惹了個降服不住的妖物,一路倉皇逃命,最後想到老妖蛇,我就逃去找他。他替我收拾了爛攤子。自那以後,每逢遇到事端,我求不到別人,都去找他。」

  「他雖嘴上苛刻些,愛挑個刺,說一兩句風涼話,卻也每次都及時幫我,從未耽擱。」

  「那老妖看著面冷,我一直以為他是因為沈清軒的緣故才肯照拂我,後來才知道,十三年的交情,他也是拿我當朋友的。」

  「所以我有了危難,他都出手相幫,他有了急事,也會來找我……雖然只有過一回,也是信我。」

  「如今他有危難,我自然要幫他。」

  「他有什麼危難了?」老仙出人意料的瞪了眼:「我看他每日好吃好睡,活的快活的很。」

  許明世雖訝異師尊的語氣,卻也未多想,「他那麼聰明一個人,成了傻乎乎的一條蛇,豈能好得了?」

  「我看他好的很。」老仙說,頓了頓揮手要趕他:「這其中奧妙你哪裡懂得。」

  「我不懂,也不想懂。」許明世也來了氣,「閤家上下都為它難過著呢。我看不過去,我偏要管!」

  「你要管便自己管,他從我這裡討要的夠多了,休想我再管他的事。」老仙說,說完便要走。

  許明世急中生智,一腳踹了擱在一旁的酒罈,那酒罈滾了兩圈,摔下了山崖——碎了。

  老仙氣的吹鬍子瞪眼。連伊墨這肆意慣了的老妖也只是嚇嚇他,眼前這不知第幾代弟子倒好,真把他的酒摔了!

  神仙當到天天給人找上門來鬧事的地步,老仙陡然懷疑自己究竟是有仙緣還是孽緣。

  又不能開殺戒。老仙無奈的看著自己滾到山崖下的酒,一百個實打實的心疼。

  「你既然要幫他,那就幫吧。」

  終於冷靜下來,老仙取出一粒丹丸遞過去:「前些日子用酒換來的。」說著瞪他一眼:「就是你剛踢下的這一壇。」

  許明世登時縮了縮脖子。

  「讓那蛇吃了,我再傳你一道術法,洗他獸骨,重凝精魄,一世為人。

  「只是一旦施法,再停不下來,以你現在的道行,只有魂飛魄散,才會達成所願。」老仙問:「這樣還要幫嗎?」

  「魂飛魄散是什麼意思?」許明世問,這四個字他熟悉的很,甫一聽到,卻彷彿陌生的從未聽過。

  老仙不答話,只是看他。

  許明世驟然覺得,山太高,真的很冷。

  最後他跪了下來,認真磕了頭,輕聲道:「謝師尊成全。」

  「因果循環,緣起緣滅,」老仙低頭望著跪在腳邊的老人,「你得他恩惠太多,也該回報。」

  許明世道:「是。」

  「既然如此,我也不瞞你。」老仙繼續道:「他用千年道行,在我這裡換了他的三世情緣。故他此時是蛇,來生三世卻與沈清軒相守不離。你知道這些,還要去幫他嗎?」

  許明世想了很久,才回道:「他的來生未必與我的來生再有瓜葛,我只知道眼下我要幫他,也是幫他一家。」

  一邊說著,許明世又補了一句:「我就知道他奸猾。」

  老仙甚為贊同這句,附和道:「除了沈清軒一事,他何時吃過虧?」

  沒錯,他活了千年,除了開始上他一當成了妖,後來又何時吃過虧?

  懶得爭強好勝,也肯不吃虧上當。

  卻讓許多人受他恩惠,感恩戴德。妖能做這個地步,也算是無可挑剔。換句話說,他的狡黠由此可見一斑。

  只是藏的太深,或許連他自己都給忘了,況論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