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沈玨說:「你若死了,下輩子也未必能夠再遇上。這一世就交代在這裡,甘心?」

  「沒有什麼甘心不甘心,這是我該做的。」許明世答。

  就是因為不知道下輩子不一定還能遇上他,所以做好這輩子的事才是重要的。

  他一生所經繁多,再多的熱鬧都經歷過,再多的繁華也欣賞過,但最後,停駐在腦海中的卻是漫天飛雪的冬季,他與這一家人坐在帷幕的籠罩的八角亭裡,擁毳衣爐火,望著白雪飄揚,在寒風無法侵襲到的亭子中飲酒談天。沈清軒妙語連珠,即使再簡單的事,從他口中說出來,也有許多意趣。那時他年少青春,心性未穩,常常被逗的哈哈大笑,一不小心便將手中美酒撒的到處都是;那時沈玨還喚他「許叔叔」,正是眉眼間天真無邪的孩子,圍著大人在亭子裡跑,跑著跑著見許叔叔笑的癲狂,沒個形象,忍不住也呵呵傻笑;伊墨少言寡語,卻也微笑著,給他們空掉的酒盞斟滿熱騰騰的美酒。

  那是最尋常不過的冬日,院子裡的梅花開了,沈清軒邀他賞花。

  沒有太多熱烈。只是雪花飄揚,梅花幽香,爐火熱旺,花生在火爐旁被烤的「辟啪」作響,酒盞被斟滿又被飲空接著再次斟滿。

  然而卻是,花團錦簇,盛景正隆。

  那時他們還不知前路如此坎坷多舛,也不知道會有那麼多離離散散。他們都沒有預知的能力,前路未知,今朝共醉。

  那時他們以為會是一生一世的朋友,直到今天,方知這段緣分這麼長。情義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削減,卻被時光打磨的愈發深邃。

  死亡是可怕的,即使他已經是枯朽老人,對即將到來的永恆的黑暗,依然有著懼怕。

  但情與義,卻毅然構成了赴死的動源。

  在還有力氣伸出手時,拉朋友一把,不是為了博得美名和讚頌,僅僅是為了即使失去生命也要維護東西,能夠無愧於心立足與世的東西。

  那是救助、是扶持、是關愛、是情誼。

  世間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東西,有追逐這些東西的人,才能美好,並繼續美好下去。

  他主意已定,沈玨卻思慮再三,願景總是美好的,過程卻屢屢殘酷周折,用許明世的命換伊墨回來,與情與理沈玨都不願意。

  「事關父親,這件事該徵詢父親的意思的,」沈玨說:「父親不能拿主意,那就該由爹決定。」

  許明世說:「你就不能同意嗎?」

  「不能。」沈玨言之鑿鑿的答。

  「沈玨,」許明世望著他,思忖著問:「這些年,家中可有一件事是你拿主意定主張的?」

  沈玨聞言先是一愣,想了半晌,最終搖了搖了頭。這一次搖頭,帶著許多愧色。

  普通人家的孩子,早早就成了家中的頂樑柱,為家中出謀劃策,定方向,做主張。而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

  沈清軒離世時,他尚年幼,便一直跟著伊墨。伊墨心性淡薄,極少捲入是非紛爭,若是捲入了,那也是他執意要插手,無須旁人多言。他只需要跟在身後就好。漸漸地就這麼長大了,可是跟隨追逐的腳步卻沒有停下來過,也從未認真想過,會有停下來的一天。他們在哪,他就在哪。即使中途因皇帝而短暫停留,短短的分離裡也沒有和伊墨斷了聯繫,這樣的停留不是因為可以分開了,而是因為心裡明白很快就會回去。這是一個持續了百年的習慣,已成固習。

  可是許明世卻問:「他們離世後,你怎麼辦?」

  「我去找他們。」沈玨本能的想這樣回答,話到嘴邊打了個轉兒又嚥回肚子裡,因為想起還有一個人,也承諾過要去找,要去尋的。在找到那個人之前,他不能去找父親和爹爹。

  心裡莫名的動了一下,沈玨失神地站著,頭一回不知道該怎麼辦。若是找不到呢?放棄不是他做事的原則,況且有諾在先。諾言如誓言一樣,當以命誓,以血踐!所以他只能一直找,直到找到,了結這件事方能去找投胎轉世的父親和爹爹。他們一定不認得自己了。

  做妖有什麼好。沈玨想,這不是第一次有這個念頭,卻是第一次,有如此清晰的念頭。

  許明世望著他的神色,心裡忍不住歎了一聲,他其實只是個孩子。

  怪不得沈清軒不肯隨伊墨一齊離世,怪不得沈清軒寧可守著一隻蛇也要活下去。對他的孩子,他看的很清楚,所以始終放不下心。

  伊墨這些年月裡將他照顧的太過周到,以至於連伊墨都忘了,羽翼成熟的幼鳥早該離巢獨立,尋找新的依傍和羈絆,他卻一直將他帶在身邊。

  所以沈玨的世界裡,只有三個人,伊墨、沈清軒、還有那個皇帝。

  若是他們不在,那人也不認他,沈玨將來會如何,尚未可知。

  許明世躊躇著道:「你做個決定吧。你是他們的孩子,無論什麼決定,都有資格去做。」

  沈玨猶豫著,很久過後,依然沒有點頭。

  就是這樣僵持的時候,柳延回來了。

  從門外看見他們,顯然是欣喜的,柳延放下背上的小竹簍將裡面幾乎裝滿的蘑菇給他們看,「採了這許多,晚上熬一鍋鮮湯喝。」

  既然他已經回來,許明世也不再逼問沈玨,只是暗自搖頭。

  柳延見他們神情不對,問:「出什麼事了嗎?」

  「有些事。」許明世繞過沈玨走過去,「我們談談。」

  石桌上擺好了糕點和清茶,沈玨端著竹簍去廚房裡洗涮蘑菇,將空間留給他們。

  柳延先坐下,目光清明而銳利,似乎知道了些什麼。倒是許明世,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在他的目光下沉默著,斟酌措辭。

  既然他未想好,柳延便開了口,劈頭就問:「關於伊墨的事?」

  許明世一怔,接著點點頭。

  「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一二。」柳延定定望著他,道:「你不用做些什麼,現在這樣就很好。」

  「很好嗎?」許明世這才開口,「其實我也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只是你想過沒有,今年你留得住他,明年呢?後年呢?若他真有喜歡的母蛇,要跟它走,你又怎麼辦?」

  「不會。」柳延快速地道。

  「你拿什麼這麼肯定?」許明世笑了笑,緘默片刻過後,嚴肅道:「他如今是蛇,縱然有情義之心,曉得你待他好,卻未必不想追逐更適合他的生活。他會離開你的,遲早有這一天。」

  言罷,許明世又篤定地重複一遍,道:「你心裡也明白。」

  「山不就我,我就山。」柳延仍是那副從容的神態:「他去哪裡,我跟去哪裡。他若想與別人長相廝守,我就陪著他。若實在無法忍受,我就殺了那讓他留戀的東西,讓他回到我身邊又如何?」

  柳延挑了一下眼皮,緩緩道:「我終歸是要綁住他的,無論他甘願不甘願。三百年前是這樣,三百年後還是這樣。」

  許明世說:「眼下有一個更好的法子,不是嗎?」

  「你要付出什麼代價呢?」柳延問,沒有表現出任何訝異。彷彿一切都已知曉般通透世故。他始終這般清醒自持地活著,把握任何微小的動靜,琢磨微渺的痕跡,以此推概出全貌,並作出最恰當的選擇。未必是最好的,卻是最合適的。

  他問:「你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許明世。」

  「我已經老朽,沒有幾天可活。」許明世沒有直接回答,婉轉地給了一個不算欺瞞的答案,「他是我朋友、知己、也是兄弟。為情為義,我都該這麼做。」

  「然後,」柳延道:「你死之後,投胎去找你的小白兔嗎?」

  「當然。」許明世小心地掩去眼中的失落,「我放棄修仙,就是為了去找她,若有運氣,便能守一世夫妻……當初我若細心些,送她回客棧再走,也不會讓她死無全屍。」

  「你再讓我想想。」柳延說,「你得讓我想想。」

  許明世歎道:「那你再想想。」

  柳延坐在竹椅上,說要想想,就一直坐到天黑,果真無人來打擾他。只有一條蛇,一覺醒來柳延不在,又睡一覺,醒來柳延仍未歸來,他再睡,便覺得被子裡也不暖了,爬了出來,從門檻上游過,找到了庭院裡孤坐的柳延。

  他是那麼自然地順著柳延的腳踝攀了上去,彷彿一條蛇與一個人的親暱是天經地義。

  柳延伸出手,他纏過去被抱進懷裡,他抬起頭,在擁抱他的人臉上舔了舔,又挨過去蹭了蹭,這才找了個習慣的位置,重新蜷起來繼續發懶。

  天色漸漸暗了,沈玨端著飯菜過來,道:「爹,一天沒吃了。」

  柳延點點頭,透過他身側,望著青藍光線裡的許明世,沉聲問:「許明世,你還瞞了我什麼?」

  他面前二人俱是一愣。

  「我仔細想過,以你的性情,這件事你該是歡歡喜喜來告訴我才對。」柳延抱著黑蛇起身,緩緩踱步走向他:「你知道,我也知道,你年歲已高,未必活的過今年,在這不多的日子裡,你還能做最後一點事。你會高興的來告訴我,伊墨還有法子回到人形。」

  「但是你沒有。」柳延說:「為什麼?」

  「你瞞了什麼未說,所以才這樣遲疑的告訴我,甚至擔心我會不同意?」

  「什麼事,讓你連死都無畏,卻生生瞞下來,不敢說?」

  柳延一句接一句的逼問過去,不顯山不露水,句句直抵要害。幾乎逼的許明世冷汗都淌了下來。

  柳延見狀,就不再問了。他說:「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

  他不再問,是因為很多事情都不需要清楚的太徹底,他只要保證自己不糊塗就足夠。或許有一天伊墨會真的離他而去,轉尋更好的依傍,但那一天到來之前,柳延並不後悔此刻的決定。生與死是無足輕重的事,許明世重情重義,要為伊墨去死,他會難過,卻不會阻攔,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情義的方法和自由。但若讓朋友為此陷入比死還可怖的境地,他做不到。

  他的快樂可以建立在死亡上,卻不能建立在苦痛上。

  「許明世,」柳延說:「壽終正寢也未嘗有什麼不好。你好好活著,我們為你養老,到那一天,我們為你洗梳為你換裝,讓你乾淨體面的去尋找你的小兔子。」

  「她在等你。」柳延輕輕說,聲音柔和,語調溫善。

  良久後,許明世道:「……你讓我說什麼呢?」

  說什麼呢?人活一世,所求無外乎世上還有這樣一個人,比你自己還要瞭解你自己。

  何其幸運的是,他還是你的朋友、你的知己、你的兄弟。

  他理解你,體貼你,即使你已老而無用,他還憐惜著這樣老朽的你。

  即使他自己已身陷囹圄之境,也不妨礙他如一棵高大的古樹,堅定不移的屹立在那裡,為你遮風擋雨,竭盡所能的庇護著你。

  這是沈清軒。是他年少輕狂時結交的友人,並為此受益終生。

  天下多少人,來來又往往,去去又返返,卻只這一個沈清軒。

  獨一無二的,沈清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