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晨靄煙沉。
袁五郎緊緊擁著崔翎騎在棗紅駿馬之上,一路飛奔疾馳,絲毫不顧他的左臂傷口崩裂,此時正在流血。
殷紅的血從他濕透了的袖上掉落,滑入潔白的積雪,開出妖冶美麗的梅。
他不時心疼地看一眼懷中昏睡過去的妻子。
她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已失去以往鮮活的色澤,像是個晶瑩剔透又纖細易碎的水晶娃娃。
美麗,卻又毫無生氣。
樹梢有雪珠被風吹落掉在她長而卷翹的睫毛,變成水,然後慢慢在她眼角滑落,猶如淚。
一如袁五郎此刻焦切害怕的心情。
西北苦寒之地,與繁華熙攘的盛京城相比,就如同荒漠之於溫室。
在他心裡,他的妻子崔翎是一朵從小在溫室中養大的小花,嬌艷可愛,但十分脆弱。
她能從盛京城一路無畏地來到西北,已經是一個奇跡。
但這會,她所經歷的,並不是一個有驚無險備受呵護的旅程,而是一場真實的擄劫。
差一點,就差一點,紀都就成功了!
袁五郎望著這張美麗脆弱,卻又別樣堅強的小臉,一時神色恍惚。
他沒有想到,他的妻子竟這般聰慧勇敢。
假若不是她想方設法求助,激烈抵抗間將泔水車的偽裝識破,守城的兵士或許就會被匪徒蒙混過關,輕易地將車放行不說,也就徹底丟失了她的消息。
而她的努力,雖然沒有能及時自救。
但卻給他留下了珍貴的線索。
他一路尋她而來,憑借的便是地上泔水的痕跡,以及馬車經過時車輪留下的印記。
袁五郎想,假若是別的女子遇到這樣危急可怕的境況又會怎樣?
盛京城的那些名媛貴婦們。自不必說,一早就嚇暈了。
他的幾位嫂嫂算得上是堅強果決的女子,一樣也會束手無策。
思來想去。大約也只有年輕時的祖母,才有足夠的勇氣和膽量。會與匪徒周旋,想法子斗智斗勇,竭力自救,以期可以逃出生天。
而他的妻子,不僅努力給他留下線索,還親手逼停了馬車,順利地從天羅地網中逃走。
他很驚喜。但更覺心疼。
這樣想著,袁五郎柔聲輕喚,「翎兒,翎兒。你再堅持一會兒,我們很快就要到家了!」
他雖是單騎上山,但槐書和從令尹府帶出來的兩隊兵馬應該緊隨其後。
再稍微走一段路程,想必就能見著他們了。
懷著這樣的信念,他可以無視左臂傷口咧開時一陣陣錐心刺骨的痛楚。也可以忽略越發疲憊的身軀和沉重的頭腦。
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過了良久良久,一騎兩人卻始終還在深山老林中打轉,也一直都沒有遇到前來接應的槐書等人。
袁五郎覺得自己有些體力不支。假若再不停下來休息,恐怕連他也要一並倒在這蒼茫的林中。
他抬眼瞥見不遠處有一處石窟,想了想,便將馬停下。
這匹棗紅駿馬是他的坐騎,名叫浮蘇,已經跟了他五年,他平素悉心照顧,彼此頗有靈犀。
他伏在浮蘇耳邊,柔聲說道,「浮蘇啊,我和翎兒都有些體力不支,恐怕只能在此處休息了。你一向最是聰敏,這一回咱們要不要再來試一次?」
浮蘇乖順地低鳴,像是回應他的問話。
袁五郎用沒有受傷的右手輕輕地撫摸著它的鬃毛,「浮蘇,那我就請你下山,幫我把槐書招來帶到這裡來,我信你一定可以辦到的!」
他眼中帶著期盼和祈禱,「你可以辦到,浮蘇,對嗎?」
浮蘇蹭了蹭袁五郎的臉龐,在他身邊打轉了兩圈,低鳴著轉身,然後便一溜煙往山下跑去。
袁五郎舒了口氣。
他其實心裡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浮蘇是否能將援兵帶來,這期間尚有許多不確定的因素。
但他和浮蘇多年相處,彼此之間互相依戀珍視,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情形,浮蘇都出色地完成了他的任務,所以這一次,他仍然選擇信賴。
目視著浮蘇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裡,袁五郎抱著崔翎進到石窟之中。
天色太冷,身體不適,他們需要一個相對溫暖的場所保持溫度,然後積蓄體力。
袁五郎四下環顧,發現這石窟遠比他以為的要大,而且很深。
這裡應該是獵人臨時休憩的所在。
因為地上鋪有厚厚的稻草,角落裡還有些已經生了銹的捕獸器,缺了角的鋼刀,還有野獸的獠牙。
他目光一亮,頓時覺得一下子充滿了希望。
上山捕獵的獵人在此處休整過夜,那麼這裡,說不定還會有取暖的火石。
他將崔翎輕柔地放到稻草上,讓她的身子斜斜倚靠在山壁,然後自己四處摸索探尋。
果然,在一個烏漆麻黑的角落,他找到了火折子以及一堆柴火。
數量雖然不多,但是臨時取暖,應該足夠了。
袁五郎連忙生火,然後將崔翎抱在懷中,靠在溫暖的火光邊上,感覺到懷中妻子體溫漸漸地浮蘇,他甚至感覺到她如紙片般的臉色也不再那麼蒼白。
許是太過疲累,也可能是因為柴火太暖。
袁五郎覺得自己目光逐漸迷離,過不多久後,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崔翎緩緩醒來。
她見自己被一個陌生的懷抱緊緊擁住,她被男人陽剛的氣息包圍。
有些汗臭,帶著深濃的血腥味,甚至還有幾分土味,不怎麼好聞,但是神奇地,卻似乎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她的頭還是昏昏沉沉的,腦筋有些不大清楚。
迷迷糊糊地轉過頭,朦朦朧朧看到一張憔悴失色的面孔。是個粗獷而威武的男人。
他一身玄黑色的衣裳,滿臉胡鬢,離得那麼近看。能看出生了一張俊朗帥氣的臉。
這不是匪徒紀都,也不是獐頭鼠目男。而是救了她的鬍鬚男。
崔翎安全感滿溢,正想要靠在這個溫暖的懷抱中繼續沉睡,猛然想到自己已經嫁了人,她的夫君是娘娘腔袁五郎,而並非這位富有男子氣概的鬍鬚男。
她如同被淋了一盆冰水,一下子清醒過來。
天哪,她怎麼能隨隨便便地和別的男人抱在一起。而且還摟得那麼緊!
這裡是盛朝,不是前世那樣的開化時代。
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女子若是和不是自己夫君的男人有肌膚之親,便算是失貞。
若是年輕未嫁的姑娘。那麼除非和這個男人成親,否則就要送到庵堂做一輩子的姑子。
像她這樣已經嫁人的新婦,遇到這種情形,旁人扣個通.奸的帽子也是有的,到時候可就不是做姑子這樣簡單。說不定得被裝進豬籠沉塘。
崔翎想到這裡,渾身的力氣就好像瞬間回到了體內。
她動作敏捷地推開鬍鬚男,以飛一般的速度從他身邊撤離,然後緊縮在牆角,「雖然我很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但你也不能這樣趁機吃我豆腐。」
她絮絮叨叨地說道,「我已經嫁為人婦,而且我的夫君還是你的官長,若叫他曉得你這樣輕薄我,信不信他會剁了你的手?」
鬍鬚男靜默不語,仍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坐在柴火之前,一動也不動。
崔翎不管,繼續說道,「但好在我也不是那種食古不化的人,你是為了救我,才不得已碰到我的,我大人不記小人過,就不和你計較這個了。只是……」
她接著說,「只是光我不計較還不成,這世上還有許多見不得人好的小人。那些人啊,最是嘴碎,唯恐不亂,假若有什麼難聽的話傳出來,先別說我,就光是你,也得吃不了兜著走吧?」
鬍鬚男身子微顫,半晌斷斷續續地說出一句,「好吵……」
崔翎皺著眉頭上前輕輕碰了碰他,「你到底聽沒聽到我說的話?」
她見對方沒有反應,又戳了他兩下,「喂,喂!我的意思,是咱們兩個是不是應該好好合計一下,等出了這裡回了沐州城該怎麼說?總之,你可千萬不能透露出一星半點,你曾經將你的手搭在我身上過的意思啊,否則……」
話未說完,鬍鬚男忽然身子一歪,整個人朝著她的方向幡然倒地。
崔翎的小腿被鬍鬚男沉重的身子壓住,她抗議地喊道,「喂!喂!你壓疼我了!」
鬍鬚男滿面潮紅,額頭冒汗,但雙眼緊閉,一言不發。
崔翎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她伸手去探鬍鬚男的額頭,剛觸碰到就猛地縮了回來。
「好燙,他發燒了!」
借著柴火的光線,她的目光移到了他濕漉漉一片的左手臂上。
她小心翼翼地撕開那片衣裳,視力所及,不由一陣驚呼,「天哪,這傷好深!」
鬍鬚男強壯的左臂上,赫然劃著兩道觸目驚心的傷痕。
一道是箭傷,深可見骨,本來已經結痂,但方才打斗時似是太過用力,將傷口撕裂開來,露出陰森可怖的傷口和新肉,令人看到不寒而栗。
另一道則是刀痕,是新傷,長長的一道,幾乎橫跨了他整個手臂,因為沒有得到及時處理,所以鮮血直流,這袖子上的新鮮血跡,都是來源於此。
崔翎檢查傷口的手,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對不起,你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