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翎一下子覺得屋子裡的氣氛變得陰沉了。
她直覺接下來崔成楷口中所說的話,應該就是繼母安氏求而不得的所謂秘辛。
可通常這樣的秘辛,伴隨而來的是負擔。
那個她有權利知道的秘密是什麼呢?
是外祖父家突然的隕落?羅家原本也是盛京城的名門望族呢,如今卻只能偏安一隅。
是身世的秘密?不對,她生得和父親崔成楷可是很像的。尤其是他現在剃了鬍鬚收拾乾淨了,他們父女兩個的面龐看起來足有六七成相像。
崔翎心中一時有些忐忑,便只好借著給父親斟茶的機會又到門口略張望了一下。
木槿做事果然越來越妥帖了,曉得屋子裡頭有話要說,便親自在遠處守著,附近並沒有其他的人在。
她心下微定,轉身笑著問道,「父親想對我說什麼?」
崔成楷目光裡帶著幾分不忍,卻終於還是咬了咬牙,「你母親當年,並不是真的病死的。她……她是……」
他眼眶一時間紅了,「她是投毒自殺。」
崔翎渾身一震,「你說什麼?」
饒是有了即將會聽到大秘密的心理準備,可羅氏並非自然死亡,而是投毒自殺的消息襲來時,她卻還是有些受不住。
她還不曾恢復元氣的身體頓時有些搖搖欲墜,只靠扶住桌幾的一角才勉強能夠讓自己鎮定下來。
崔成楷眼中閃過滿滿的心疼,他聲音也弱了下來,「假若能夠,我但願這一輩子你都不要知道這件事。」
他遲緩地搖頭,「但現在恐怕不行,我瞞不住了,也不能再瞞你。」
崔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自讓自己顫抖的身軀平靜下來,她問道,「父親。母親到底是怎樣死的,身為她的女兒,我有權利知道。」
她冷聲下來,面容嚴肅極了,「現在,我就坐在這裡安靜地聽,我要知道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全部。」
崔成楷的聲音有些抖,他抓著手邊的茶盞猛力灌了一氣。
良久。屋子裡才響起了他略帶蕭瑟和沙啞的嗓音。「想來你也曾聽你祖母說過。我和當今皇上年齡相仿,從小一塊兒長大,我曾是皇上的伴讀。」
他頓了頓,「那年我成婚。皇上還曾給了一份厚重的大禮,你母親生你時,他也曾賜下厚重的禮物。當時,可羨煞旁人。」
人人都以為他崔成楷從此就要平步青雲了,可誰曾想,禍事竟然來得那樣地快。
崔成楷目光微垂,眼底露出一片陰冷死氣,「皇上因和我關系極好,所以也常來安寧伯府。當然,自他登基之後,都是微服私訪。」
他逐漸沉浸在回憶之中,「那時,你還差幾日就要滿三歲了……」
崔翎努力在腦海中回想。她三歲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自以為聰慧敏銳,對家裡的事總有自己獨特的分析和見解,她甚至還暗暗地猜到了是誰偷了二伯母的簪子,又是誰往大堂姐的羹湯中下了巴豆。
可為什麼,父親說的禍事,她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崔成楷看了一眼眉頭糾結的女兒,歎了口氣。
他繼續說道,「皇上微服私訪,自然不會與我商定時間。他也不講究依仗體面,總是從東側門入,直接進我的書院來找我玩兒。」
然後那日,羅氏恰巧在崔成楷的書院給夫君研墨洗筆,紅袖添香。
皇上後宮佳麗三千,環肥燕瘦,各種美人都不知道擁有多少,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上了,竟然一眼就看上了羅氏。
自此對羅氏就像是著了魔,眷戀不捨。
他微服私訪安寧伯府的次數便越加頻繁了,為了能夠再次偶遇羅氏,他常滿院子地亂逛,甚至還著人將崔成楷調離出去,偷偷地想要進來碰運氣。
皇上九五之尊,他要在安寧伯府的花園裡隨意看看,知道的人誰敢攔著他?
羅氏毫不知情,難免便會碰到幾次,他總是借故要尋她說話,纏著不放人離開。
安寧伯府老夫人有所耳聞,但她一個後宅婦人,還能對著皇上說什麼二話?
除了將氣往羅氏身上撒,她也不能再做別的什麼,甚至有時候,為了不惹來雷霆之怒,她還親口交代羅氏要好好待客。
羅氏被蒙在鼓裡。
其實,她的想法也很簡單。
這個奇怪的男人是皇上,是她夫君的頂頭上司童年好友,又是婆母發的話,她根本就不能拒絕比如「煩請五夫人帶朕去成楷的書房可好?」這樣的要求。
另外,她是個已婚已育的婦人,自問雖然有幾分姿色,可卻還不曾到過傾國傾城的地步,皇上這樣坐擁三千佳麗的男子,怎麼可能會對她另有所圖?
羅氏還是想得太單純了。
一直到那日皇上用強要了羅氏之後,她才恍然醒悟,原來那個世間最尊貴的男人,竟然對她懷著世間最齷蹉的心思。
皇上在得逞之後,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企圖心。
他對著安寧伯夫婦明言要讓羅氏假死,然後以其他貴女的身份入宮侍君。
為了防止羅氏自戮,他甚至還在五房的院子周圍安排了黑衣人守護,並且威脅五夫人,假若她不肯,就會連累父兄和夫家。
崔成楷是個男人,與妻子恩愛情深。
乍然遭遇到這樣的噩耗,他自然心氣不平,覺得受到了侮辱。
但他到底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想要以微薄之力和皇上好好爭辯一番是非,那簡直是不可能的。
所以年輕的他,選擇了醉酒消沉,寧肯醉生夢死地沉溺酒鄉,也不願意面對現實中這一攤格外復雜糾結的事。
酒醉之後,崔成楷也曾經揚言要為妻子報仇,可那些醉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安寧伯老夫人堵住了。
皇帝是君,是天,是不能違逆的神。
她生怕自己的兒子一個說錯話。就帶來萬劫不復的結果,還要牽累伯府上下數百條性命,安寧伯府不肯冒那樣的險。
對崔家來說,這件事雖然恥辱,但說白了,也只不過是失去一個兒媳婦。
他們若是將羅氏交出,不知能換來以後的安穩平靜,說不定還可以得到富貴,畢竟若是羅氏得了寵,她的女兒還在崔家呢。她定必不能不為崔家考慮。
對安寧伯夫婦來說。這並不是個很難抉擇的問題。
再說。皇上的意思,也並非要娶他們的兒媳,而是要以其他的身份迎羅氏入宮。
雖然心裡到底是難平的,可君權為上。他們就是有心不肯又能做什麼呢?
彼時皇上登基三年,國泰民安,皇權穩固,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人可以撼動他王者的地位,這樣一位說一不二的主,誰又敢違逆他?
所以,安寧伯和夫人只好委委屈屈地默許了。
他們將年幼的崔翎帶離去了城郊的山莊小住,還騙走了傻乎乎的崔成楷,只說是要養病侍疾。實則是為了讓皇上行事更加方便。
至於其他四房,對此也只是隱約有些知曉,但誰都不敢說,也沒有人敢多管閒事。
崔成楷陷入往事之中,痛苦得不能自拔。
他幾乎是帶著哭聲說道。「那日我又喝醉了,人事不省,被父親母親帶著一起去了城郊的莊子,等我清醒趕回崔府,你母親羅氏就已經斷了氣。」
羅氏出身名門世家,受到的是淑女教育。
莫說她和崔成楷是一對恩愛的夫妻,還共同誕育了一個機靈可愛的女兒。
就算她和夫君是盲婚啞嫁,彼此都不投緣,可她自小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從一而終。
怎麼可以為了榮華富貴而委身於帝王?
在皇上強要了她之後,羅氏其實就一心求死。
先時還看到女兒不忍心,可後來見自己的丈夫成了徹頭徹尾的酒鬼,既沒有對她有過一句安慰的話語,也不曾挺身而出說要保護她。
就算皇帝是天,臣子大不過天,可安撫人心的話語總要說一兩句。
但崔成楷一直都是一副逃避的態度,這令羅氏倍加心寒。
在皇帝再一次強要了她之後,她終於忍無可忍地在皇帝的茶水中下了藥。
她想要死,可是又害怕她死了,皇帝真的會對她的娘家和夫家下手,別人也就罷了,她實在是捨不得自己尚還年幼的女兒。
所以,假若她一心存了死志,那麼一定要想方設法地將皇帝也一起拉去地獄。
羅氏千算萬算,到底是沒有想到皇帝身邊有手段高明的太醫。
那一杯蝕骨的毒藥的確要了她的命,可是皇帝卻被當時的太醫院院判王老太醫救了回來,雖然從此之後身體虛弱,可到底又苟延殘喘了十幾年。
而徹底酒醒了之後的崔成楷,在看到羅氏留給他字字誅心的遺書之後,簡直就像是得了失心瘋,他從此一蹶不振,再也沒有辦法振作起來。
崔成楷痛哭流涕地說道,「你未出嫁時我不肯見你,不是不想念你,而是害怕見你。」
他道,「我害怕見到你就想到你母親,害怕想到你母親,就想到她是如何死的。害怕想到她死狀那樣淒慘,就要想到我當時是如何對她的。翎兒,我罪該萬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