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事實被余永麟不幸而言中。

MPL的傳統,一般稍微重大的消息,都會選擇在週末或者節前發佈。因為隨後幾天的休息日會消化掉潛在的騷動和震盪, 假期結束便是一個全新的局面。

週五工作日的最後一個小時,宣佈北方區銷售總監任命的郵件,以劉樹凡的名義,發到MPL中國公司所有相關員工的信箱裡。

譚斌與喬利維分管北方區,兩人的頭銜,都有一個Acting,代理銷售總監,直接報告給劉樹凡。

不同的是,譚斌負責北京、天津、河北和河南地區,其餘將近十個北方省市,都劃到了喬利維名下。

這情況很微妙,喬利維管的片兒比譚斌大,但都是業務發展一般的中型客戶。譚斌手裡的北京,不僅是全球最大的客戶項目之一,也是MPL在中國最大的客戶,PNDD集團公司的總部所在地。

在同一塊業務設兩個平起平坐的位置,職責分工再詳細,也不可能明晰到每一件具體的事情,其間的合作和摩擦都難以避免。

情勢擺明了要把兩人架在炭火上煎熬。

即使譚斌已提前知道消息,乍看到郵件時,心境依然五味雜陳,不滿、失望和興奮兼而有之。

她光著腳站在沈培身後,欲言又止。

沈培正站在水槽邊清洗畫筆,頸後的頭髮順滑光潤,完全夠資格為飄柔做廣告。

她咳嗽一聲。

「你來了。」聽到她的聲音,沈培迅速轉身,張開水淋淋的雙手,低下頭吻她的眼睛和嘴唇。

「沈培,我升職了。」譚斌摟著他的腰,把臉藏進他的胸前,低聲說。

沈培戴著整幅皮圍裙和膠皮手套,涼冰冰的皮子貼在臉上,很不舒服。

「好事啊,你一向能幹。」沈培摘下手套,神色沒有任何波瀾,就像聽到今晚出去吃飯一樣淡然。

「可是我並不高興。」

「為什麼?」

「因為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被不公平對待了。」

沈培笑起來,抵著她的額頭,直看進她的眼睛中去:「寶貝兒,貪心不足蛇吞象。」

「沈培……」

「嗯?」

「為什麼你從不抱怨?」

沈培抱緊她一點:「抱怨什麼?我現在衣食無憂,女朋友又漂亮又能幹,為什麼抱怨?」

譚斌抬起頭,像是頭回見面,細細打量男友。

頻繁的室外寫生,令沈培露在外面的肌膚呈現淡淡的棕褐,卻質地柔軟,不見一絲風霜之色。

他有一個著名國畫家的父親,入行之初就有人捧,佔盡天時地利,成名輕而易舉。

沈培的字典裡,沒有掙扎、奮鬥這一類的字眼,他本人也沒有太大的野心,所以他的臉上,找不到任何苦澀之態。

譚斌直撇嘴:「要不怎麼說,同人不同命呢!梵高,天才不是?好,一生困苦,死了倒便宜無數奸商。」

她自己都覺得,口氣酸溜溜的不同往常。

沈培拍著她的背,禁不住失笑:「其實我們這一行,最容易聽到牢騷,一句懷才不遇,可以抱怨一輩子。」

譚斌說:「職場中沒有懷才不遇這回事,我們只會找個角落,反省自己學藝不精。」

她的語氣調侃,嘴角那點笑容卻讓沈培看得心疼。

他有點不知所措,鬆脫雙臂放開她,脫下圍裙扔在一邊。

原來裡面穿著一件牙白色的絲襯衣,半透明的材質,隱隱露出寬肩細腰。

譚斌把手伸進沈培的襯衣,摩挲著他背部結實的肌肉,心中忍不住生出猥瑣的念頭。

她悉悉簌簌地笑出聲。

沈培的朋友中,以不修邊幅的居多,這似乎是業內不成文的規矩。

貧困造就天才,好像早已成為公論,困窘衍生的戾氣融入作品,才能煥發出非凡的生命力。

象沈培這樣起居講究的八旗後裔,純屬其中的異類,很為同行詬病,亦連累他的畫風,被激烈地抨擊為華麗而空洞。

他的心態卻很好,一概嗤之以鼻。

沈培說:「藝術家最重要的是什麼?就是不要讓他人的噪音淹沒你內心的聲音。」

令譚斌肅然起敬。他時常有驚人之語。

但是隨後一句補充,馬上讓譚斌滿腔敬意化為烏有。

他說:「迎合這些人有什麼用?買我畫的又不是他們。」

這些細節若傳進文曉慧耳朵裡,一準會讓她笑歪了嘴。

很多時候譚斌也困惑不已,兩個人是怎麼走在一起的?

緣分這件事,經常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兩人的相識,說起來非常富有戲劇性。

譚斌某個週末心血來潮,一個人跑到世紀壇美術館消磨時間,在一幅展畫前,她停步駐留了很久。

沈培就是那幅畫的主人。

那是他年少成名的第一幅作品,中國的毛筆和宣紙,落筆卻是典型的西洋畫風,在巴黎畫展中得過銅獎。

看到一個美貌時髦的年輕女子,站在空曠的展廳中,長久而痴迷地盯著自己的作品,沈培幾乎立刻被深深感動。

能夠靜心欣賞藝術之美妙的年輕女人,在現今這個急功近利的浮躁社會裡,實在是不多。

他上前搭訕,然後兩人交換通訊方式,約會,隨之而來的親吻和上床,都變成順理成章的事情。

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找一個在外企任職的女友。

在他的眼裡,此類女性過於市儈勢利,殊不可愛,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找個同行。

但他的身邊,也少有那樣的女子,外表斯文,性格卻像男人一樣堅定,目標明確,永不言敗,且從不為莫名其妙的小事無端哭泣。

他被深深地迷惑,然後猝不及防掉了下去。

不過譚斌一直沒敢告訴他,當初她停下腳步,是因為那天穿了雙新鞋,夾腳,很疼。

她在轉身的瞬間,看清對面男生清爽漂亮的面孔,氣質恍若年輕時的馮德倫。

那一瞬間她下定決心,決心把這個秘密永遠保守下去。

不同的人執著於不同的東西,譚斌承認自己最大的弱點,是難以抵擋美色的誘惑。

「來,給你看樣東西。」

沈培拉起她的手,掀開畫架上的白布。

三十公分見方的油畫,背景一片朦朧的新綠,影影綽綽的舊屋頂,樹幹後探出少女羞澀的笑臉,兩條油黑的長辮垂落肩頭。

「猜猜,這幅畫叫什麼?」

譚斌凝神去看,畫面中似有輕風吹過,斜飛的柳枝,撩起畫中人紛亂的劉海,露出明淨的額頭。

她猶豫著試探:「二月春風似剪刀?」

「對。」沈培擊掌,顯得份外高興,「《春風》,就是《春風》。」

畫中的少女笑容純真,眉眼分明是譚斌,只是比她年輕得多。

譚斌伸手摸過去,大惑不解地問:「這是我?」

沈培說沒錯,和他夢中的情景一模一樣。

譚斌退後兩步,再次細細觀看。

這幅畫的風格,和沈培以往的作品不太一樣,色彩偏冷,畫面始終瀰漫著一層淡淡的憂鬱。

她喜歡這種華年不再的惆悵調調, 可是事關自己,不能誇,一誇就成了自戀,所以她維持一個神秘的微笑,亦如達芬奇的蒙娜麗莎。

「我一直想看看,」沈培說,「你離開這個城市,脫下這身職業裝,究竟什麼樣子?」

「哦,這樣。」譚斌矜持地點頭,為謹慎起見,並不立即發表意見。

其實有句話已經滑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她想說,我脫光了什麼也不穿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

不過女人的言辭一旦豪爽過頭,就變成十三點。

這點分寸她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