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中真有了分歧,你和那邊關上門怎麼吵都沒關係,但是絕不能當著下屬的面爭執。」
譚斌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你覺得無所謂?」程睿敏語重心長,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這是在逼著他們當場表態。他們選擇任何一方,都會擔心站錯隊禍及將來,刻意保持中立,又把你們兩個都得罪。一次兩次看不出惡果,時間長了就會人心渙散。」
譚斌睜大眼睛,她還真沒有想過這麼深。
她的處世哲學,向來是就事論事,工作中從不摻雜個人恩怨。
程睿敏的長篇大論還沒說完呢,「作為一個Team leader,你應該盡力保護幫助為你工作的人。做錯事並不可怕,最可怕的錯誤是失去團隊的凝聚力。」
譚斌琢磨半天,攤開手說:「我明白了,不就六個字嗎?不出頭,不出錯。」
「Exactly.」程睿敏看上去很欣慰,「藏其心,但不掩其才。你還年輕,再過幾年,也許能更明白這句話。」
譚斌搖頭,「可也忒委屈了!不照這個規則玩會有什麼後果?」
「我問你,一個成熟的公司,最重要的資源是什麼?」
「人。」
「對,人。可它不是指Superstar(明星員工),而是高效的團隊。任何個體,步伐一亂,都是隨時可以拋棄的卒子。」
譚斌悚然心驚,她想問程睿敏:你呢?你是不是那個亂了步伐的棄子?
不過即使有酒壯膽,此刻也不便發問。
因為程睿敏忽然笑了,笑得充滿譏誚自嘲。他說:「我跟你說什麼呢?我自己就一塌糊塗。用盡心機,蹉跎半生,也不過如此。」
饒是鐵石心腸,譚斌也不禁動容,卻不知道怎麼接話。沉默片刻她說:「您這麼年輕,哪裡就說得上半生?」
「人生七十古來稀,三十五,難道不是半輩子?」
譚斌認真地點頭,以證明程睿敏的算術做得沒錯,七十的一半,可不就是三十五?
程睿敏則向吧檯後的調酒師做了個手勢,「Gin Martini,謝謝。」 他轉頭問譚斌,「你要不要來點兒?」
譚斌慌忙搖頭。平時陪客戶是迫不得已,閒暇時間她可不願再虐待自己可憐的肝臟。
酒精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令人其他肌肉放鬆, 舌後肌肉的功能卻空前強大,程睿敏的閒話果然多起來。
「回想這些年,其他記憶一片空白,就是自一個會議室走進另一個會議室,一個城市飛往另一個城市……」
譚斌暗暗嘆氣,對自己說:看見沒有?人不能太閒,閒了就開始思考人生,眼前是個現成的例子。
不過他尚能侃侃而談,應該還處在低級階段,未到糾結我是誰誰是我的最高境界。
她提醒程睿敏:「一會兒你還要開車。」
程睿敏側頭看她,揚起一條眉毛:「我當然記得,不過你會送我回家,對吧?」
他屬於那種敏感體質,幾杯酒下去就春上眉梢,眼眶四周隱隱泛出粉色。
譚斌偏過頭,沒有任何理由,臉轟一下就紅了。
程睿敏的話,亦真亦假,調戲的成份太濃。
其實更過份的風言風語,她尚且應對自如,今晚不知為何頻頻發揮失常。
程睿敏似乎明白她在想什麼,拿起酒杯在她的杯沿上碰了碰,仰頭幹掉。
過了九點半,酒吧的樂隊開始演出,貝斯吉他響成一片,說話要扯開嗓門。
余永麟打電話過來,說夫人身體不爽快,實在出不來了。
譚斌掛了電話有點黯然,愈加在心裡檢討自己的過份,余永麟到底過不了這一坎,換作是她,恐怕也難以平心靜氣地面對曾經的下屬。
程睿敏徵求譚斌的意見:「我們也走吧,明天你還要上班。」
「好。」譚斌叫過服務生結帳。
「三百八十二。」服務生按照慣例,把帳單遞給程睿敏。
譚斌起身去搶:「我來付,今兒是我拉壯丁,怎麼能讓你出錢?」
程睿敏攥住她的手,眼神曖昧, 「我說過,是我的榮幸。」
晦暗的環境和燈光,更藉著酒意,愈發顯得他眼珠烏黑,波光流轉。
譚斌覺得掌心滑膩膩的,頃刻冒了汗。
她想抽回手,程睿敏卻握緊不放,頗用了點力氣,她放棄努力,近乎哀求地看向他。
程睿敏忽然一笑,若無其事地放手,接過找回的零錢,然後說:「走吧。」
譚斌的車停得很遠,兩人走過去花了七八分鐘。
程睿敏問:「心情好點兒沒有?」
譚斌據實回答:「一身冷汗。」
程睿敏仰起頭笑,盛夏的晚風帶著潮濕的曖昧,將他的恤衫長褲吹得緊緊貼在身上,現出美好的身段。
辦公室裡中規中矩的西服襯衫,曾把這一切掩蓋得完美無缺。
譚斌沉默地發動車子,等著程睿敏上車。
他卻關上車門,向她揮揮手。
譚斌搖下車窗:「為什麼不上車?」
程睿敏俯低身體,臂肘支在車頂,看著譚斌並不說話。
譚斌只覺得空氣裡有化不開的粘稠撲面而來。
過一會兒他幽幽地開口:「我不會給自己犯錯誤的機會。」
這近乎赤裸裸的表白了,譚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他卻站直了,退後兩步,再加一句:「你放心,我不開車,我打車回去。」
譚斌發覺被戲弄,頓時七情上面,露出一個惡狠狠的表情,在他面前一寸寸升起車窗。
程睿敏雙手插在褲袋裡,只是望著她笑一笑。
譚斌踩下油門,從他身邊疾駛而過。
他站在那裡不動,靜靜看著她離去。
後視鏡裡他的影子越來越小,直到車轉過街角,再也看不見。
譚斌一路把車開得飛快,靜寂的街道兩側,燈火輝煌的高樓大廈,似水面上漂移的游輪,從身旁一一掠過。
她猶自感覺到背後兩道目光,似把她的背部融出兩個大洞,燒灼似的炙痛。
完全失去控制,整個晚上她都處於下風,任人調戲,一直沒有機會翻身。
譚斌恨得咬牙切齒。
半道手機響個不停,譚斌整整心情,取出藍牙耳機扣在耳朵上。
「您好,我是Cherie 譚,請問您哪位?」
「Cherie嗎?你好,我是Kenny Lau。」
譚斌真正出了一身冷汗。Lau 是廣東拼音裡劉的發音,來電的是大中國區執行董事劉樹凡。
劉樹凡的聲音顯得平易近人,「這麼晚打擾你,沒什麼不方便吧?」
譚斌心裡說:靠,就算有不方便的事,也已經讓你攪黃了。但她嘴頭上依舊誠惶誠恐地回答:「沒有,我們都是24小時開機,隨時待命嘛。」
劉樹凡「唔」了一聲表示滿意,然後說:「明天一上班,你到我辦公室來,我們談談,好吧?」
他的客氣令譚斌渾身不自在,她爽快地答:「好,九點我準時到您辦公室。」
「那好,明天見。」不容多說,劉樹凡很快掛了電話。
「Damn it!」確認電話確實已經掛斷,譚斌這才用力砸一下方向盤。
什麼題目也不交待,讓她今晚準備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