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上班,譚斌提著電腦直接上了十九層。
為了這次談話,她特意換上淺藍色細條襯衣和海軍藍的長褲。
據說藍色能夠提升心理暗示的效果,令頭腦更清醒。
這是她第一次進入劉樹凡的辦公室,將近四十平米的空間,二百七十度的落地玻璃窗,大半個北京城盡收眼前。
幾件仿紅木家具線條疏朗,擺放得錯落有致,屋角堆著七八盆綠色植物,似小型的溫室花園。
朱門酒肉臭。譚斌不合時宜地想起樓下開放辦公區一個挨一個的格子間。
劉樹凡五十不到的年紀,個子不高,膚色白淨,戴一副金絲半框眼鏡,說話慢聲細語,每句話的尾音都往上飄,典型的台灣國語。
譚斌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領帶。
深灰色的西裝,淺灰色的襯衣,本來配得無懈可擊,偏偏戴著一條深粉色的領帶,視覺效果相當突兀。
譚斌相信,肯定不是劉樹凡自己的口味。
但是劉樹凡的妻子兒女都在美國,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公司裡私下的八卦,說劉樹凡有一位秘密情人,就是一年前辭職離開的前董事助理。
「Morning ,Cherie ! 你很準時,這是個好習慣。」劉樹凡從辦公桌後站起身,向譚斌伸出右手。
譚斌發覺自己有點跑神,立刻把思緒的野馬拉回原處,握住他主動伸過來的手。
劉樹凡的手心綿軟肥厚,手指微涼。譚斌記得相書上說,有這種手相的人,往往熱愛播弄權術。
他讓譚斌在大班台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譚斌以為劉樹凡會坐在辦公桌後,他卻拖過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
譚斌心裡微微打了個突,這樣刻意的平等關係,讓她很不適應。不過平日她也留意到,往往走得越高的人,韜光養晦的水平越高,待人越謙和多禮。
或許這就是精英和普通人的區別,她不太確認。
但她的緊張的確隨著他的微笑漸漸消退。
「一直想找你們談談,可是抽不出時間。」劉樹凡笑容和煦,「Tony 走後,是不是有點吃力啊?」
譚斌渾身一凜,這個問題假設得太過險惡。她急忙斂定心神回答:「還好,沒感覺太大的區別。」
「哦?」劉樹凡輕笑,「為什麼呢?」
譚斌避重就輕地回答:「如果個別人離開,一個公司或者一個部門從此崩潰,那只能說明一件事,這個公司的管理,出了大問題。」
「說得很好。」劉樹凡露出讚賞的表情,「所以我一直強調,Process是最重要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次的Risk能順利過渡,就Show出了流程的重要性。」
譚斌擠出一個贊同的笑臉,但沒有接話。她知道一件事,劉樹凡代表的港台派,和以程睿敏為首的大陸派,多年的分歧就在這裡。
大陸派的人,是鄧小平思想的追隨者,不管黒貓白貓,只要簽下合同就是好貓。
他們不太在意那些條條框框,認為束縛過多,在中國這個地方,等於自掘死路。
而港台派的背後,有總部的撐腰,歐洲人一條筋到底的思維方式,令他們至死不能理解所謂的中國特色。他們認為,法律規矩條款既然已經擺在那兒,就是讓人遵守的,因此對蓄意破壞規則的人,往往深惡痛絕。
但是中國的業務發展,一直蒸蒸日上,靠的又是這些大陸員工。所以從歐洲本土員工撤退,管理層徹底本地化開始,兩派斗管斗,一直相安無事。
直到這次的程睿敏事件。
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扣響,劉樹凡的助理端著咖啡壺送進來。
「加奶還是加糖?」劉樹凡取過紙杯,親自為她斟出咖啡。
「黒咖啡,謝謝。」譚斌受寵若驚,慌忙雙手接過。
「你不要緊張嘛,難得為女士服務一次。」劉樹凡欣然一笑。
譚斌輕輕啜了口,味道確實香醇,與之相比,樓下咖啡機裡出來的貨色簡直就是涮鍋水。
「Cherie,」劉樹凡說,「我一直對你印象不錯。」
譚斌欠欠身,「Thank you , Sir. 」
「不瞞你說,以前我非常不看好女孩子做銷售。」
譚斌莞爾。不看好女性做銷售的,豈止他一人。連自己的老媽都誤會:「斌斌,你在外面不會吃虧吧?報紙電視上的故事,看得我心驚肉跳。」
女性做銷售,首先,不能長得太好,長得太好客戶就容易有非份之念。
其次,做到一定的位置,一定會遭遇陞遷瓶頸,因為市場瞬息萬變,需要冷靜的頭腦和果決的判斷力,這兩樣,傳統意識中是女性最欠缺的東西。
更不用說如何應付公司內部那些自命不凡的男性產品經理和工程師。
提起這些年的遭遇,譚斌幾乎可立書十萬字的辛酸史,所幸她以無比堅韌的毅力,克服一個又一個關口,終於走到今天。
她看向劉樹凡,帶一點點挑戰,「那您如今怎麼看?」
她想問,你是不是也有性別歧視?
「你做得非常好,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來,Cherie,談談你下半年的計劃。」劉樹凡幾十年的修煉,豈會讓她牽著鼻子走,頃刻便轉了話題。
譚斌自余永麟離開,意識到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就一直在收集相關的資料。這個問題還難不倒她。
大頭們最關心的,不外乎銷售和利潤的真實數字,那是他們安身立命和飛黃騰達的根本。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從幾家大客戶今年的業務發展計劃和投資預算開始分析,有條不紊過渡到自己區的銷售計劃。
劉樹凡聽得很仔細,不時插問幾個問題。
譚斌的資料準備得很細,雖然有些方面囿於經驗,不能令劉樹凡完全滿意,可是到底有她自己的數據和分析支撐著底氣。
四年前她剛剛轉做銷售時,做事異常低調膽怯。余永麟曾經告誡她:「我不介意你說錯話,但我非常不想看到,你成為一個沒有聲音的人。」
這句話譚斌一直銘記在心,絲毫不敢懈怠,四年時間,已令她脫胎換骨。
最後劉樹凡基本表示OK,拍一拍譚斌的肩膀,「Cherie,好好幹,以後你會發現,你所做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值得的。」
譚斌眼前被吊起一根醒目的胡蘿蔔,但這一次,總算順利過關。
她收拾筆記本告辭,卻在門口遇到喬利維,兩人相視一笑,互道早安,喬利維側身為她讓出通道。
譚斌站在電梯口楞了三秒鐘,因為她想起一個問題: 劉樹凡對她灌過的那些迷魂湯,會不會換個名稱主語,同樣說給喬利維聽?
昨晚程睿敏的叮囑又回到耳邊:不能爭,一點爭的意思都別露。
那麼她今天的表現,可算得上得體?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真巧,當先走出來的,是首席執行官李海洋,一個胖胖的,面目和善的中年人,披著一件頗具大佬氣質的黑大衣。
「李先生。」譚斌迅速閃到一邊。
李海洋點頭微笑,注意地看她一眼,然後在身邊人的簇擁下離開。
譚斌長吁口氣,這才踏進電梯。
MPL延續多年的傳統,上下級之間沒有特別的界限,再高的官職,最普通的員工也能直呼其名。但這個規矩隨著李海洋的到任被打破。
譚斌在公司內部網上見過李海洋的簡歷,他是1978年內地第一批通過高考的應屆畢業生,80年代中期去美國留學,算得上海龜派的先驅。
被獵頭挖至MPL前,李海洋是一家北美公司的總經理。
比起民主氣氛甚為濃厚的歐洲公司,北美公司相對來說,等級更為森嚴,MPL只好俗隨人改,上下皆尊呼李海洋為「李先生」。
譚斌不能理解,台上如此煞有介事,一旦倒勢,立刻失去前呼後擁的排場,這份落差該怎麼去適應?
她按下關門鍵,電梯門緩緩合上,載著她迅速離開MPL的權力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