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的幾天忙亂而有序,譚斌的陞遷,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
她的口碑一直不錯,雖然年輕,又是女性,但勝在自律,情緒足夠穩定,最難得的,是她從不把壓力轉嫁下屬。
譚斌手下如今有五個銷售經理,三個銷售代表,她自己在三個月內,仍然兼任北京的銷售經理,幫助新提升的銷售經理熟悉客戶和流程。
譚斌把八名下屬召集在一起,做了個簡短的就職演說,要求幾位銷售經理把正在跟蹤的項目理一理,做一份詳細的項目背景分析報告,三天後交給她。
然後宣佈散會,大家一起吃頓晚飯,第二天就各奔東西。
相比之下,喬利維那邊就高調得多。向他直接報告的銷售經理將近十個,再加上各地的銷售代表,二十多人濟濟一堂,氣氛熱烈,搞得像誓師大會,只差沒有當堂歃血為盟。
會議室離譚斌的位置很近,一陣陣的哄笑聲和拍桌子聲,令她不時地跑神。
譚斌無端地感到煩躁不安,把手裡的文件夾子用力摔在桌上。
她挺討厭的一件事, 就是辦公室裡人為製造的噪音。比如放著會議室不用,卻在開放辦公區用高音電話開電話會議,以顯示自己的繁忙和專業。
這種行為,幾乎可以上升到RP的高度,公共道德觀明顯缺失。
她起身去茶水間倒一大杯黒咖啡,一口氣喝下大半,滿口的苦澀令她冷靜下來。
望著總監辦公室緊閉的房門,譚斌啞然失笑,還未正式交手,對方一點風吹草動,自己就先亂了陣腳。
想坐進那間辦公室,只靠譁眾取寵是遠遠不夠的。她撇下唇角微微冷笑,從抽屜裡翻出耳機套在耳朵上。
電腦裡存著幾首齊豫誦唱的佛經,那穿越時空一般的清越聲線,讓她漸漸心定, 精神再次集中在手頭的工作上。
與於曉波的交接,卻比譚斌的想像要順利地多。
他在公司公用服務器上建立一個臨時文件夾,根據管理流程的順序,目錄項一目瞭然,所有的交接文件按照日期排列得井然有序。
譚斌邊看邊不吝餘力地猛誇:「Bowen,你這套文件管理,已經夠得上開一門培訓課程了。」
上海的男性雖然生活中有點小家子氣,但是工作上的敬業和仔細,的確讓大部分北方男人望塵莫及。
她平常最頭疼的,就是那些北方籍工程師差不多的對付勁兒。
於曉波矜持地笑一笑,沒有說話。
譚斌接著看下去,心裡忽然浮起一個疑問,以於曉波的心細如髮,前段時間怎麼會出現明顯顧此失彼的局面?
按說程睿敏離開,銷售總經理的位置懸空,應該是個極好的陞遷機會。
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領,只得把這個問號暫時壓在心底。
三天後交接結束,譚斌請他吃晚飯,半杯紅酒下去,於曉波略略吐露了一點隱情。
原來程睿敏被Fire之前,曾陪著CEO李海洋一起拜訪過PNDD的高層。
他用筷子在空中畫了個三角形,「以前有Oliver坐鎮,三足鼎立,再折騰出不了大亂子,都說三角形是最穩定的幾何結構……」
Oliver 就是已經退休的前任首席執行官。
譚斌想起洗手間裡那個關於炮灰的電話,再把前前後後的情景在腦子裡梳理一遍,她一直糾結的事件真相隱隱現出了輪廓。
程睿敏是大陸人,李海洋也是大陸人,鐵三角在Oliver離職,李海洋即位的那一日,已宣告瓦解。
所以程睿敏先離開公司,他那一支裡的中堅嫡系,也陸續被清理乾淨,李海洋孤掌難鳴。
而劉樹凡在事後兼任大中國區銷售總經理,銷售這一塊重中之重的業務,完全繞過了李海洋。
譚斌背上的冷汗刷一聲就冒了出來。
於曉波意味深長地說:「北京如今是個是非之地,你明白了吧?所以有多遠我逃多遠。」
另有半句話,他悶在肚子裡沒有吐出來:以前捅多大的婁子,上面還有程睿敏罩著,現在已是今昔非比。
不過MPL此刻上上下下,都把程睿敏這三個字當作瘟疫一樣,唯恐避之不及,他也不想犯這個忌諱。
譚斌開車回家,抬眼望出去,頭頂烏云翻滾,似在醞釀一場暴雨。雖然是夏季,她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從骨頭縫裡往外冒涼氣。
在底層只知道埋頭苦幹,爬上一個台階才發現,前面的路更加崎嶇難行。
職場中不見血腥的殘酷,完全超越了她的想像能力。想起程睿敏離職時幾乎無法自持的樣子,她心中的某處地方,實實在在揪著痛了一下。
她在這條路上又能走多遠?畢業後就業七年,譚斌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
「沒關係。」她拚命給自己打氣,「生活就是一個問題疊著一個問題,你總要學會去對付它們。」
接下來和下屬一個個談心,敲定下半年的計劃,和數個相關部門澄清責任權限,同時還要兼顧北京的業務和PNDD的集中採購。
譚斌有點頭暈目眩,覺得自己是典型的小船不可重載。
幸虧工作日很快結束,又到了週末。
她約上文曉慧去置幾件當令的夏裝。
譚斌買衣服一向簡單,固定的幾個牌子,款式合適,顏色適宜,付了款就走。
她衣櫥裡的顏色,差不多都是基本色,不用考慮搭配的問題。
在相熟的品牌處, 譚斌取了幾條長褲和及膝裙,又挑了兩件顏色清淡的襯衣,今天的任務,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但她在一件大花透明襯衣前,流連了很久。
套上身試一試,珊瑚粉的底色上,盤繞著大朵枝葉纏綿的熱帶花卉,襯得整張臉明亮晶瑩。
她猶豫幾次,還是依依不捨地放下,自己並沒有太多場合穿這種風格的衣服。
文曉慧看得不耐煩,不管三七二十一替她付了款,「你也換個風格,天天穿得像老太太,打算清修呢你?」
「穿這件衣服能做什麼?」譚斌白她一眼,「陰陽雙修?」
文曉慧嘴裡正含著一口礦泉水,噗哧一聲全噴在她的袖子上。
臨走想起沈培的衣櫥也該換季了,又為他拿了兩件恤衫。
交錢時文曉慧直抽冷氣,跺腳長嘆,「哎呀呀,譚小姐,你這樣會把男人寵壞的。」
譚斌隨口說:「我知道,你在嫉妒。」
文曉慧為之氣結,扭頭就走。
譚斌追上去賠笑。「樓上俏江南的毛血旺和豆花不錯,今兒我請客成嗎?」
「不去!那是你糊弄客戶的地方,又貴又難吃。」文曉慧還在生氣。
譚斌笑起來,想起方芳對俏江南的評價:該店大師傅的水平相當之穩定,每一道菜都做得萬劫不復地難吃,從未有過失誤。
她拉著文曉慧的手臂央求:「歡奇的海鮮鍋也行,姐姐,給點兒笑模樣好不好?」
文曉慧坐下猶自忿忿不平,「重色輕友,哼,就為個小屁孩兒。」
譚斌翻著鍋底尋找蟶子肉,然後放進文曉慧的碟子裡,「都給你,我錯了行嗎?別生氣了,生氣容易長皺紋。」
「譚斌,你煩我也得說。」文曉慧並不理會她的討好,「前天你媽給我媽打電話,你媽直嘮叨了你半個小時。」
文曉慧和譚斌的母親曾是多年的同事。
譚斌的臉頓時掛了下來,
這也是她不願經常往家打電話的原因,母后大人哪壺不開提哪壺,總揀著她最不愛聽的事囉嗦。
不過有什麼事不能和自己的女兒當面商榷,一定要在外人面前傾訴?
她無奈地問:「我媽都說什麼了?」
「能說什麼?老題目,愁你嫁不出去,現如今又跟個不靠譜的男人混。」
譚斌咬著筷子做不解狀,「奇怪了,國共兩黨為抗戰都能求同存異,我們倆為什麼就是不靠譜?」
「譚斌,你看著我,說實話,沈培和你提過結婚的事嗎?」
譚斌臉色變一變,垂下眼睛不再說話。
沈培人是不錯,但有一個致命的問題。雖然他父母的婚姻還算平穩安樂,他本人卻對婚姻有種異常的恐懼,常說婚姻制度是人類歷史上最違背人性的制度。
「他們那個圈子本來就亂,什麼事兒沒有?男人混到四十幡然悔悟,那叫浪子回頭,轉個身還是一朵花,照樣有十八、二十的小妞兒往上撲,可是你呢?」
文曉慧看著譚斌不停顫動的睫毛,知道自己的話過於殘忍,可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
「親愛的,你在工作上英明果斷,感情上真是個弱智兒,大腦極度發育不平衡。」
譚斌勉強笑笑, 「可是曉慧,這麼些年,我也沒有碰到更好的。」
這次輪到文曉慧不說話了,她挾起一筷子生菜,用力塞進嘴裡。
五年前的傷害,至今尚未痊癒。雖然傷口上結了厚厚一層繭子,按一按依舊悶悶地痛。
文曉慧還記得譚斌大學畢業時的模樣,秀麗的面孔帶點未褪的嬰兒肥,笑容甜美,整個人掛在瞿峰的臂彎裡,眼角眉梢都是小女人的幸福滿足。
瞿峰當年是學校裡的風頭人物,學的是國際貿易,比她們高兩屆,迎新晚會時就盯上了譚斌,兩個人一直走了四年,曾是校園裡郎才女貌的一段佳話。
瞿峰畢業後在北京呆了三年,混得並不怎麼如意,他轉去上海發展。半年後便傳出他與一個溫州老闆的女兒訂婚的消息。
這個消息,文曉慧是從其他同學那裡輾轉聽到的。
譚斌自己沒有主動提起過一個字, 照常上班下班,只是把一頭及腰長發剪成了短短的板寸,一個月內瘦了將近十斤,臉只剩巴掌大一點兒,乍看上去象尚未發育完全的小男孩。
三個月後她辭職,進了MPL公司,從此變成工作狂,眼神話鋒都漸現凌厲,等閒的男人再不敢輕易靠近。
那把頭髮,還是認識沈培以後,才慢慢養回來的,現在剛剛齊肩。
文曉慧在心裡嘆口氣,覺得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沈培這個人。